失去的果园
每年年初二,我都会陪媳妇回她老家一趟,潍坊乡下,一个叫双河的村子。
(村边的河流,冬天也常常有垂钓的人)
说起老家,媳妇以前谈得最多的,自然是他父亲的果园。不过,这几年却不怎么说了。因为那片果园早已不存在,尽管那地方仍然被家里人习惯上称作“果园”。
那片果园,我几乎每年夏天都会去。端午节前后正好是她父亲的生日,麦收刚过,金黄的杏子挂满枝头,随时可以采摘,而梨和苹果也都刚刚挂果,正是果园内绿意葱茏的季节。
(夏天的果园)
岳父是一年四季连吃饭和睡觉都生活在果园里的人。除了侍弄果树,种植蔬菜,他还在果园里搭起两个大棚,用来养鸡。果园的四周,一面是村庄,三面是农田,隔着农田不远,可以眺望那条连接渤海与城区的公路。这片果园不仅仅是岳父的经济来源,更是他的精神寄托。除非遭到强拆和征地,否则,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他手里夺去的东西。
最初几年,从果园还是可以眺望公路上来回穿梭的车辆的,到后来,就看不见公路了,因为毗邻公路两侧的大片农田,突然竖起很多房子,开起饭店,商店,以及各种工厂和仓库。那条连接城市和大海的道路原本冷清,不知道怎么一下子繁荣起来。
这几乎是必然的,而且早有预兆。那几年的中国经济开始全面依靠房地产来拉动,全国性的造城运动风起云涌,潍坊也不例外。原本,潍坊城区只在济青高速以南,随着全新城市规划出台,这座城市很快便跨过济青高速,大幅度向着北海(潍坊人对渤海的称呼)的方向扩张过来。
双河村只是距离城区十几公里的村落,突然之间城市外环路就修到村边了。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这个原本属于寒亭区的村子划归全新设立的生物技术开发区。全村人在即将成为城里人的兴奋和同时失去土地的焦虑中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但面对着这无限接近的发家致富的好机会,总是有人率先行动起来,这也就是那条公路两侧十几公里突然被绵延的建筑物镶嵌起来的主要原因。
(村子前面的河岭,左边是村庄,右边是河)
岳父的果园很快也被四周的厂房所包围,但他倒是个相对淡定的人,继续着自己的田园事业,并不想有什么改变。只是压力有时候并不仅仅来自外部的利益诱惑。
今年春节回家,我和媳妇其实有一件特别的任务,就是要调解一桩家庭矛盾。媳妇的妹妹,两年前丈夫因为一场车祸去世,而今年又新交了一个男朋友,家里人却对这个“新人”并不满意,搞得关系不好。我们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已经去世的人。而这个人,在家里人看来,就像那片果园一样,不是可以轻易抹去的,而且他本来就和果园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妹妹虽只是农村姑娘,妹夫却是地道的城市孩子。只是因为所处单位状况不好,连工资都发不下来,他便决定跟媳妇回农村创业,起初打算办一个毛纺织加工厂,却没有现成的地方,便把目光投向岳父的果园,于是极力说服岳父拿出果园地皮盖厂房。尽管再不情愿,考虑到子女们未来的生活,老人还是让步了。
毛巾厂生意不错,两口子赚了一些钱,很快在潍坊买了两套房子,又换了汽车。现在回想一下,他们春风得意的那几年,也恰好是老爷子幸福感最强的一段时光。虽然果园没有了,可是却有了外甥女和孙子,全新的角色带给他另一种快乐。
(道路左前方就是曾为果园的厂房)
只是赚钱后,两口子又想回到城市生活,未经和老人商量,就把毛巾厂转卖给别人,却把挣下的钱一股脑投进一个网吧里去。只能说他们的投资严重缺乏市场判断力吧,那会儿的网吧早已是夕阳产业,不可能赚钱的。好容易盘下一个店面,却并没有什么生意,还倒贴钱。正是各种焦头烂额时,妹夫在某年端午节前,无端被一辆酒驾车撞飞。
妹夫的死让岳父很伤心。两个人在建设厂房,经营毛巾厂的那几年,尽管矛盾不断,经常吵嘴,但毕竟朝夕相处,还是建立起某种比较深厚的、近似于父子的感情的。如今,那转卖的纺织厂也已经倒闭,厂房有时出租出去,有时又冷清下来,只剩下岳父一个人,作为看门人,在那个冷清的厂区里,看守着这片早已荒芜的“果园”。对老人来说,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果园。
往年我们过年回家,都是妹夫火车站接送,一起采买年货,热热闹闹陪老人家过年。今年,我们不得不自己打车,回到这冬日萧索的乡村。车在进村之前,总要先经过“果园”。看到紧锁的厂区大门,连新年的春联也没有贴,晃了晃那铁门,也没有人应声。因为新的家庭矛盾,妹妹并没有回来拜年。简单吃过晚饭,没说几句话,老人家就说,我还是回“果园”,看园子去了。
(双河村街景)
每年春节,我和媳妇都有一个固定的安排,就是结伴到村南的河岭上走一走。不得不说,那是观察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最好的角度。火柴盒一样的村庄寒风中低伏,不断地矮下去,矮下去,终有一天会矮到和地面齐平。河岭也是一样,就像老人的脊背,逐年弯曲、坍塌,只有河岭上的衰草与河床上乱生的芦苇,每年都是一样。随着各种垃圾不断地填埋,倾卸,不久的将来,这条无名的双河恐怕也将被人彻底忘记。
每个人必然都有过对故乡的美好回忆。在我和媳妇刚刚相识的那几年,关于这村子的美好,早已从她的嘴里不知听说过无数次:一个以村前流过的无名双河命名的村庄,十几户人家,旁边一条公路,往南通向市区,往北通向大海。家里除了几亩耕田,还有一个果园,种满瓜果梨桃,父母除拾掇庄稼,剩下的时间几乎都是在果园里生活。
我并非不相信曾有过这样美丽的乡村,有过这样的生活,因为我也从小生活在乡下,也有属于自己的童年和回忆,但现实的变迁总以一种令人费解的方式进行着。以我对这个村子长达十五年的观察,也不得不确信,尽管第一眼见过的那个村子就令人失望,但也比后来每年再见到的都更好看一些。
(大雪覆盖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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