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镇,神灵与亲戚
(大片的田野被村庄、河道分割成边边角角)
(荷花盛开的池塘此刻是鸭的天地)
每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一过,母亲的电话接二连三,絮絮叨叨的话语基本上只有一层意思: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不是要我回去相帮做什么家务。凡是老宅的打扫卫生,各色年货的采备,粉食糕点的制作,母亲虽然有病在身,但都一个人可以搞定。她急着催我回去,是因为祭祀的事情。
印象中乡村的祭祀在文革时期是归类为封建迷信,是要破除的对象。小时候爷爷奶奶当家,人口众多,生活拮据,所谓的过年也就是生产队算算工分,全劳力干一天折合成现金约八毛或一角多点;十几个人在田间地头辛苦一年,也就分个几十块钱人民币,除夕夜就着堂屋里昏暗的电灯光,吃个红烧萝卜、白菜炒肉丝了事。有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盯着,焚香点烛的事情是绝对不搞的。很快地,就改革开放了,分田到户了,大家庭一分为三:爷爷领着未出阁的姑姑们为一家,父亲和叔叔单立了门户,过年时各过各的,但祭祀的事情在奶奶的统一指点下,虔诚认真地做了起来。
着手祭祀的事情时,奶奶凭着以往的经验,作监督,妈妈具体操办,我父亲在边上当帮手,而我等小辈照例在角落里候着,当然是要噤声的。先在八仙桌上摆了活鸡、鲤鱼和板凳般宽大的猪肋条肉,还有甘蔗、苹果、桔子等水果。烛火苗颤动着,散发出梦幻般的光亮;香炉里的檀香升腾起蓝色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火味,奶奶颤巍巍地忙个不停,且时不时呢喃一声,或者和我母亲对个眼神,这就意味着护佑我们的神灵请到了,奶奶双手合十,唱了几个诺,算是招呼;而后又说些自谦的话,再恳请各路大仙享用祭品,我等守在一边,恍惚间真像是看到了各路神仙光临寒舍,长须飘飘,红光满面,峨冠博带,现身于烟雾缭绕之中推杯换盏。
神仙请好了请祖宗。八仙桌上的祭品换成煮熟的鸡鸭鱼肉,烛光下的小酒杯里倒满黄酒,奶奶念叨着一个个逝去的先人的名号,堂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逼人深思或自省。酒过三巡,化了锡箔,家人们依次磕了头,酒足饭饱的神灵回到天上去,家人们的年夜饭才开始操办。
年年如此,每次的程序也莫不如此。这是对逝者的告慰吗?也许更是对生者、特别是对年老长辈的承诺。“我没赶得上看见他们,他们静静地睡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去的时候再死一次。”提起她的祖父母,张爱玲痛彻心扉地言说,寒冷之下,似有一股温情荡漾如许。
(神灵走了,留下了破庙 photo by 采菊)
我的家乡嘉兴栖镇虽属吴根越角、鱼米之乡,土得掉渣的本份农民,离基督教的天堂本来就远,和佛教传说里的西方极乐世界也无甚关系,千百年来维系着他们的只能是忠孝礼义,是血脉相连的家族传承。而祭祀让传承凸现,宛如招魂,且更加仪式化了,经由这样的仪式,多多少少能让年轻的一辈,于故乡有所牵挂,也知晓一些对先祖的尊崇与敬畏。
(过年了,画家缪惠新家新打的花灶头 photo by 黄梅)
与在祭祀中得以加强、巩固的生者和逝去先人的关系相比,当下亲朋好友之间的维系已变得较为松散。在长三角地区,春节期间的走亲访友已化作“大地上的小事情”。原先可不是这样的。计划经济时代,穷归穷,亲戚还是要走的,没什么可招待,热菜热饭还是供应得上。也有很夸张地用木头削成一个猪蹄形状,刷上酱油状的红漆,摆到桌子中央,以示虚假的丰盛的。走亲时带的糕点,从这家转手到那家,一盒蜡纸包装的动物小饼干到头来往往都散成了碎末。而现在,好好的稻田改种葡萄、莲耦,田间地头高压输电线的铁塔林立,昔日细小的田埂变成水泥铺就的村级公路,家用冰箱里塞满了年货,出行么很多人家都有了自备轿车,但我们这儿的村民已懒得去东家、窜西家地彼此祝福,吃吃喝喝,感受一点过年的气氛。像我母亲这面的兄弟姐妹,是每年轮候着去一家聚聚,就算这样四年一次的相聚,常常也是安排在饭店里,叫上两桌菜吃一顿而已。一般的亲戚,除了婚丧喜事,即使过年时节,也是不来往的。大年初一,开门的小鞭炮噼哩啪啦地放过,村里的老年人窝在家里看春晚重播,中年人大都去棋牌室叉麻将,百把块输赢,“小来来”,而许多年轻人,不是过年回家(当然年夜饭是要回来吃的)而是过年离家,这个在电话中通报南京自驾游的消息,那个在微信朋友圈里晒泰国芭堤雅的风景。本来是走亲访友的传统过年转换成休假旅游的档期。
(昔日的稻田化作铁塔之下的莲池和葡萄园)
(整齐的店招源于村委会的统一规划与制作)
(外墙粉刷过的新农村 photo by 黄梅)
许多人会迷惘,会感慨,会咒骂说这样的回老家过年一点味道都没有了,但世事的变迁原因多样,无可阻挡。现世的亲情血缘关系的疏离,反倒加强了生者与逝者之间的情谊。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除夕夜,前年去世的爷爷须眉毕现,神态生动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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