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我在晋陕峡谷
1989年我在晋陕峡谷,腊月天,身穿老羊皮袄袖着手,剃个短头背干粮袋,从内蒙古喇嘛湾一路南下,好像掉进了黄土高原深深的缝里,二十多天不见天日。
大年三十那天天没亮我出黄河东岸的罗峪口村,在寒冷中走了两个钟头,经一村,再往前,峡谷渐窄,两侧悬崖绝壁。河边的浮冰融化、塌陷,山上滚落的石块直逼河水,石头都是新近滚落的,悬崖断处露出湿黑的松土。我勉强走过险路,置身一条沟口,右侧是黄河,前边后边都是绝壁,左侧是伸向山崖的盲谷,这儿有一小块平地,没法往前走了。
(黄河渡船)
(遇见牲灵队)
从昨天,我就注意黄河峡谷发生了显著变化:冰消雪化了。这意味着,本可以在河边冰面上走过的小路眼看着被猛涨的黄河淹没。
我像个蚀了本的农民,就地一蹲抱住脑袋:原路退回吗?春节前所有的长途班车都停运了,从罗峪口往哪儿都去不了;渡河到西岸的陕北吗?渡船停了。连抽五支香烟我决定回罗峪口找老船工,出个高价雇船往下漂,甩过这段险路继续步行。撤退之前我爬上山察看:极险,关键是岩质疏松,残雪融化使上头又湿又滑,稍不留神就会失足滑坠。抱着随时后退的想法试探着走险,居然走过去了。
前边又是崖壁,有时在半崖上小心通过,有时在崖下滚石堆上蹒跚而过,有时身体紧贴岩面蹭过去,一直在黄河浪涛的轰鸣中。渴。我每走几步就抓一把白雪塞进嘴里。三小时后落脚在一片平展展的河滩,天地、大河很静,只有我脚踩沙地的声音,其实刚才也静,可我心里充满喧嚣,我已吓破胆。
李家畔渡口,河对面有村,村头有庙,叫王镇。
走出险境,岸边一片平整的土地,喇叭口状的沟谷北侧山坡有层层叠叠的窑洞,大峪口村。我走进低处的一家。这里离我预计的第八堡还有三十里,老乡还说,前头黄河边悬崖绝壁没法通过,得由一条路翻越大山绕过去。我在老乡家喝了一大碗米酒吃掉自己最后一点肉罐头,穿过静静的平滩走到山脚,找到小路,拔高山。
(河岸的柳树)
我感到空气震荡,心跳擂击。狂喘中我俯瞰山下,大峪口一片平滩,刚走过的发白的土路,由雾气蒙蒙的北方延伸过来,很难想象我已走了那么远的黄河。爬上山头,小路并没沿黄河谷南行,向东一拐,进入乱山丛中。这是羊肠小路,在高处厚雪中越来越模糊,周围已是无数积雪的山梁,西望太阳接近山脊,与我的脚步处于同一水平线。万一小路走着走着没了怎么办?山里有狼。刚出一身大汗,冷风一吹我打起哆嗦,晦暗的天色中残雪发青。
1989年除夕我在覆雪的野山中奔走,有点苍惶。左腿骨与骨盆之间一阵疼痛——拉胯了,我再也迈不开大步。高山上,夕阳映着白雪,这渐渐被云雾遮挡的夕阳暗藏着杀机。天眼看要黑,我把相机里的电池转移到手电里,我将打着荧火虫般的光亮撑开茫茫黑暗的一角:到哪儿算哪儿。
发现一条盘山路,七拐八拐分不出方向,不知往哪儿头走。没功夫论证,我随意选择一头走去,沿着路走就一定能有人家。蒙对了,天擦黑,拐过山峁看见了深藏于冷雪中的小山村。山村,半扇山峁劈出长长的垂面,两溜窑洞,窑洞前几块踩得发白的场子,浅沟里几棵歪歪扭扭的枣树。背阴处尽是白雪,一条扫出的小道弯弯地伸过去,道上有个黑衣大娘蹒跚而行。
找一家老乡求宿,大叔大婶和两个后生垂手站着,迎我进窑。这村只有十几户人家,叫做瓜石泉,可能是咱中国最穷的山村了,窑洞里除了炕上几床被子灶上一口柴锅一个风箱什么都没有。我不记得有鞭炮声,不然迷失之际我会闻声而至。
昏黑的窑洞里点了一盏油灯,大叔蹲在灶台前亲自拉风箱做年夜饭,他头戴绿军帽身穿洗得灰白的蓝制服,肩头补一大块蓝色补丁,脊背弯曲。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柴锅冒出的白气。我也眼巴巴的。
年饭做得啦!大叔抡起大勺,大海碗里盛上粉条、土豆、白菜等杂菜,夹杂着几块肥猪肉,一人一碗,大人孩子蹲着、坐在油灯下就着白面馍馍吃年饭。忽然,我完全听不懂了老乡的口音,一路沿黄河而下我很注意当地口音,能听出十之八九,在这大年三十捧着热腾腾的年饭满耳都是嘶嘶哈哈的咂摸嘴儿声,间以那种极侉的晋西北乡音,居然一句不懂啦!这些人,一辈子撅着屁股土里刨食,一年到头了,郑重其事捧着——一碗年夜饭。
当晚,大叔领我到孩子爷爷的窑洞里睡觉。第二天年初一,天亮门就跪:
“给爷爷拜年啦!”随之磕起响头。
“好,好。”老大爷高兴地回身从炕上拿出白面馍馍,拉过娃娃,把馍馍塞进孩子的小手里拍拍脑袋,娃娃谢过老爷爷就回去了。过一会儿又来几个娃娃,同样磕头拜年,老人照例拍脑袋发馍馍。
(大年初一告别窑洞人家)
饭后大叔再三留我过完年再走,可我看天阴着,怕下雪后路不好走,喝碗米酒,主人给我的饭袋里装上四个馍馍一把大枣,领我到山坡前沿:顺这边的小路下到沟底,再顺路拔上对面山坡,在山上盘上两盘,见黄河谷了顺路下山,不远就是第八堡。
在我感觉中,它深得像地狱,沟壑紧底部是石涧,在老乡家时我往下望就发怵,它又陡又深,一下一上不知要消耗我多少体力?果真如此。在沟底我有种被大山埋葬的感觉,这世界的缝隙。我只想快点上来,可太高了,弄了一个多小时一身大汗才爬到山梁顶部,我对着阴霾的天空狂喘。
在黄土与白雪相间的山梁之间盘绕一阵,翻过一座山峁后又看到了黄河大峡谷,那真难忘:我爬山弄得两眼冲血脑袋发涨青筋乱跳,谷底滩地覆盖着大片白雪,对面崖壁的断面层层叠叠,是雪和岩石,而在阴沉的氛围中,我看到黄河水是红色的。飘起雪花,我在雪中,一片乱山,整个一条黄河谷,就我一人在走,身穿老羊皮袄,揣着手,不动声色像个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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