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丢、遮丢?
(2002年冬,转过山弯,望见曲珠)
现在,那个峡谷村庄会说汉话的人,多了点吧。也许当初都是装傻。
现在好多了。早年的窘迫像挨刀一样真——此言不虚,快挨上了吧。在我远离山河的现在,想到曲珠村。有些疑问不能释怀。
它处于后来有名的“丙察察”线,怒江边察瓦龙的前一站。村民像躲瘟疫般躲我——就让谜团留在我年老的黄昏里吧,包括村庄背后荒旱的巨山、数公里外钢灰色的飞石区,一切都仓皇而诡异。
指挥部勘探队长的大手,笨拙地写下“曲珠”二字,接下是个奇怪的人名:“遮丢”。
从丙中洛走到深夜才遇见这个叫“指挥部”的棚屋,指挥谁?谁指挥?2002年冬丙察察还没有公路,勘探队长遮热说,遮丢,是前方曲珠村唯一懂汉话的人。
(曲珠村前的小孩)
从丙中洛走到第三天傍晚看到曲珠村,两、三排藏式碉房,石墙与山体一色。一片青稞苗,像是村庄伸出弱小的手。基于以下几点,我不理解这个村庄:
遮丢为什么避而不见我?
进村前我翻看字条捋捋舌头:遮也(也字的韵母音)——丢定(定字的韵母音)。
第一排碉楼有没完工的新房,裸露着木头框架。我对干活的藏人说:“遮丢、遮丢?”
他肯定地往村中指。第二排碉楼院内有击打声,我扒门缝看,满院青黄色的树叶,两个藏人挥刀剁树叶,可能作牲口饲料。我问:“遮丢、遮丢?”他们往我身后指。走过横街看到最后一排,碉楼后是荒凉的山根。转了三圈没找到门。嗯?真的,没门,厚石墙高处小窗紧闭。碉楼东南角地面以下是个牛圈口,堆满玉米秸秆,两头牛,一根整树砍成的梯子斜搭坑口。这是门吗?一个女孩经过,我比划:“遮丢、遮丢?”
她点头。我走下牛圈再往上爬到楼上的正屋。有火塘、狗、孩子和女人。我问:“遮丢、遮丢?”
所有的人都摇头,无法沟通。
我下楼回到巷子,南侧泉边有女人洗衣,一个汉子背木桶来打水,我打听:“遮丢、遮丢?”。他示意刚才那碉楼就是遮丢家,我比划说他不在。他肯定他在。在家。我两手合一一歪脑袋,表示想住他家,他拒绝了。起风了,我无计可施,感到冷。回到遮丢家碉楼坑口,一咬牙打开背包,拉出铺盖。
(村中背水的人)
后——来,高高的小窗伸出个少年的脑袋,朝我抬了抬下巴:让我上楼。爬上独木梯走入正屋,一个男人正洗脸。遮丢用清晰的汉语说:“火塘边坐吧。”
遮丢为什么领我夜访村民,一味喝酒聊天,耗到半夜?
这是个态度模糊的年轻人。我出示了身份证,附上宿费,说明早穿过滚石区。他老婆面目凶悍,有点勉强地给我倒酥油茶,故意不续水。
饭后我说:“天黑前给你家照几张像吧。”
他“嗖”地站起,领我下楼到街上,天色晦暗,走过褐色条石垒成的高墙,敲开几家木门,喊过几个人,跨过谁家院子的木栏,踏过厚厚的青树叶,穿过底层牛圈爬独木梯上楼,坐在人家火塘前,交替地喝酥油茶和青稞酒。屋外风声怒号,火光在空荡的大房里摇曳,四周黑暗,刀削般的人脸被照亮,我听不懂的藏语在火光中摇曳。
坐到很晚摸黑下楼。爬上遮丢家碉楼,我惊了:大屋里黑压压坐满人!
全村男女老少都在他家看录像呢。他领我在人堆挤过,到厚厚的窗台坐着。我问村里的电从哪儿来?他说有个小型水力发电机。录像是战争片,每当士兵被打倒,妇女异口同声发出尖叫:“哦——哟!!!”我又累又困,放完两个片子后村民才散。
(飞石区)
他为什么明知一过中午飞石区就开始落石头,却没完没了地领我到处照像?
清早他领我挨家挨户照像,每每先坐在火塘前喝茶,主人家宽衣解带换上盛装,蹬皮靴戴狐狸皮帽,爬到房顶摆姿势。我心急火燎,问他:“过飞石区过12点有危险对不对?”
“对。”他微笑作答。
“从曲珠到那里2小时对不对?”
“对。”
“现在10点对不对?”
他看手表,露出洁白的牙说:“对。”
“我们回吧,我得出发。”
他依然微笑:“晚一点没事,有溜索过河从对岸绕过飞石区。”
我说:“我没有飞轮对不对?”
他说:“对。对面村庄我兄弟在,叫遮吐。”
我说:“我在江这边,你兄弟在江那边,对不对?”
“对。你喊他嘛。”
回他家吃完早饭11点了。我告辞,他没站起,他老婆虎着脸不理我。终于上路了,我奔向飞石区。对了,另一件事。昨晚我在遮丢家被拒,再次到砍树叶人家门口“遮丢、遮丢”地搭讪时,那眼光很凶的青年把柴刀都挥舞到我鼻尖了:不许进入他家。
我能做的谁都能做:转身走开。
(青年挥刀威胁)
再来曲珠村是2004年夏。三个背柴妇女坐在村前石头上,我拿出当年的相片,其中一个挨刀般惊叫,捂住嘴:是她自己。2002年冬一个满脸脏污的孩子望着我,坐在田间,目光呆滞,是整个村庄望我吗?
今夏玉米一人多高。
(2004年夏,再见怒江)
(重回曲珠,这女人找到当年的自己)
一进村背柴妇女分头回家了,我跟这女人拐向北头,跨过院墙前的木栏,脚踩满院牲口饲料,我记得这院,当年遮丢带我来过。她轰苍蝇,倒一碗水酒给我喝。过一会儿跟我比划,意思是,她男人上山采菌子去了,不用说我住她家不方便。她说:“遮丢、遮丢。”
背上背包随她出门,她指村边山坡下高大的碉房说:“遮丢!”
说完就走,转瞬消逝于石头街巷拐角,没了,好像刚才那水酒、看照片的惊叫都是梦幻。我硬着头皮走近遮丢家碉楼,转一圈儿没找着门,才想起——壁垒森严的高墙下有个方形坑洞。
有人回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我问:“遮丢、遮丢?”
她摇头,躲避瘟疫般走下独木梯上楼了,不久,高窗木门打开,有人窥视。小窗在厚墙上跟射击孔似的,“砰”一声木门关上。
也不急了——我盘腿一坐,从背包摸出照片,“啪、啪”地像甩扑克,一张张地甩,大声历数照片里人物:“疯子永红!”、“村长遮丢!”、“帅哥拉巴次仁!”、“指挥部遮热!”、“老羊倌罗遮!”
一地照片。先是几个屁孩儿靠来,接着背柴的妇女凑上,碉楼小窗也打开。不知不觉把我围拢,大伙惊喜地指认照片,怒江峡谷数十里远近的人他们都认识。实际上,前几天山上采菌人就指照片中的“疯子”,说:“这个,死掉了!”
我很吃惊:“为什么?”
“啤酒通(喝酒)。”
眼下悍妇看着永红的照片,把手横在脖子,露出凶相,说:“永红——没有了,没有了!”
当她翻出遮丢的照片时,抢过去,狂笑不止,往楼上喊叫:“咪咪!咪咪!”
(遮丢家的女孩咪咪)
小姑娘下来,看照片里的爸爸遮丢。我不失时机给她拍照,说下次带来,对那悍妇说:“2002年冬天,我住在你家。”
她没反应。指指我的背包,脸往自家坑口一歪——这完全是2002年翻版:当年我在坑口坐到天黑时,高墙小窗冒出个小孩说:“哎!”
眼下悍妇脑袋一偏,示意我上楼!
写到结尾,我忽想这一切都出于误会:在曲珠村我神态怪异、见人就“遮丢、遮丢”地乱比划,没一句整话,村民以为来个怪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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