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墨脱少年的死
连第二次走墨脱,都过去六年了。
六年来,老婆那次要命的惊险一幕,无数次在我半睡半醒中浮现,总是一种后怕把我惊醒。心悸之余,无法再睡。
那次,我赌气地定了:再也不带她涉险行走了。后来确实这样;但说回来,我自己也没再涉险行走——翻越多雄拉我的膝盖老伤犯了。从风雨急骤的山口到阳光灿烂的松林口,我拄着我和她两根登山杖,像个残疾人蹒跚而下。
看见下山公路,她在身后轻轻叫我一声。她哭了。抱着我哭:“太苦了,太苦……”
我咽下眼泪。这眼泪为自己流——我知道我的膝盖已废掉,再无涉险行走的能力了。
但因半梦中惊悚一幕醒来,不能再睡的,不是这些,却是为十七年前,1998年走墨脱同行的一位少年。六年前的2009年重走墨脱时,知道他死了。
(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张照片)
他在那条要命的墨脱公路上,被落石砸死了。
半睡中看见他的样子,清清楚楚:雨水打湿他全身、他的脸,长长的头发粘在年轻的脸上。我想象,一块落石冷不丁砸在他头上,他扑倒在地。这是我想的,这一幕也许根本没人看见,也许人们发现他时,已倒在血泊中。
在那种没完没了、无孔不入的细雨中。他的脸埋在路基,趴着不动,血花在积水中洇开——这也是我想象的。
98年出墨脱那天雨很大。我为制作一根趁手的行杖费力掰树杈时,有人说:“你不会用自己的刀么?”
我摸出挎在腰上的刀。
这记忆是前一天,一个当地人建议两人同行,他说:“走路有个照应。”
休息时我们用刀分享了他的腊肉、芭蕉叶包裹的米饭,还有我的压缩干粮。遇见少年是第二天,经过100K时雨正大。石坡上有人影平行地奔跑。他跑到我前边,说 “哎——”,我说,“好。”
他却说:“等一等,我喊我妈来,一起走路。”不容分说他扭头回村寨了。
(分享他母子俩的饭食)
我想他是在雨中等了很久,才等到一个同路人,就为搭个伴儿同去80K。在墨脱当地人看来,搭伴儿走路是个挺重要的事儿。
我想他是个有心计的孩子。
我在雨中坐等,短暂地睡去,帽檐滴落着水珠。泥水横溢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来他和他妈,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戴着个皱巴巴的绿军帽,背着没装多少东西的背篓。矮小,面黄肌瘦。她对我作出南方民族那种暧昧的笑。我转身就走:这样的体格不得耗到天黑?
(休息吃饭时,少年用鼻烟杀身上的蚂蟥)
(少年裤子破了,母亲给他缝裤子)
上坡走一段进入丛林,我停下,回头:少年紧跟着我,而他妈拉到后头十五六米之外。他说:“不用等,她能跟上。”
接下来是一整天雨中行走,话不多。
(扶母亲过独木桥)
(伸出行杖,给母亲扶着过桥)
(危桥只能一个一个地过)
十一年后,我揣着一些墨脱人的照片重走墨脱。我还带了家人,老婆、弟弟和弟媳,后二位走到墨脱坚持不了,雇车回波密了。我和老婆继续,于是发生了让我后半生无数次梦中惊醒而后怕的险情。
还是那种没完没了的雨。一到100K我就拿出照片问街上的人:“认识这人么?”
他们看了长发少年和他母亲的照片,喊来一个姑娘。说:
“他姐姐。”
一看照片,她流下眼泪。我拍着她肩膀说:“你哥哥好。过独木桥的时候用木棍接你妈过来。你妈还好吧?”
人们看着照片问在哪儿照的?我说是98年,在上80K之前的江边。人们啧啧有声:“十一年了,十一年。”
我把少年的照片给了他姐姐。照片里的他跪在江边的沙地,他妈给他缝裤子,另一张是他站在对岸伸出木棍,让正过独木桥的他妈扶住。
听说他当民工修路时,给落石砸死了。他的照片,在他姐姐手上。是他短暂一生唯一的影像。
(这是看到目的地80K时他让我给他照的)
少年是门巴族或者珞巴族,喜马拉雅南麓热带雨林中的瘦小民族。
我和家人接着走。走出挺远,我忽然意识到应和他姐姐留个影。我说谁跟我回去拍个照?
三人木讷地弯腰,身体的重量压在行杖上,没人回答。没人动。我理解他们体力透支中听到我这要求心里的反应。我独自返回,踩着烂泥和疲惫。回去了,喊出那个女孩,请人照了。
数日后,在我老婆那次险情后,过独木桥时我掉进河里,和他姐姐合影的照片没留下来。
在墨脱,在西藏,一个生命的湮灭很平常。这是我经历同行者死亡的其中一位。他是个孩子,没活过20岁。关于他的记忆被那种没完没了的雨打湿,那时空和生命的疲惫配合,仿佛就是前世所经历过的——一种旷世的懵懂。
好像从另一度空间看那一幕,悲悯之心有之——我不是说我;我自己也在无孔不入的细雨中,被一只无边之眼所观照。
不知道说什么。
是昨天下午,收拾完行李,我困了,刚进入睡眠就被这揪心的一幕惊醒。这是2015年9月30日,明天我去阿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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