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婆婆与中国妈妈
说些婆婆妈妈的事儿。
在认识我的荷兰婆婆“爱得美”之前,我生活里只有一种类型的妈妈,就是蔻妈那样的:勤勤恳恳工作,省吃俭用持家,几十年如一日,把丈夫当靠山,把儿女当信仰。
蔻妈除了工作,每天要做三顿饭,可你永远不知道她爱吃什么,蔻妈的喜好被她自愿掩埋在对家人的关切中。吃饭时,蔻妈细心忙碌地给家人布菜,看到我多夹两筷子某样东西,她就把菜挪到我面前,而她自己再也不动筷子吃这样菜了。我奶奶是这样的,我姑姑是这样的,我认识的那些做妈妈的阿姨都是这样的。
我从小到大,是极容易讨这样的妈妈们喜欢的女孩子。因为我满足她们的标准:在外成绩不用大人操心,和老师同学相处融洽;在家乖巧听话,懂事嘴甜。中国的妈妈们最期望的就是孩子这样:能“省心”!
妈妈们自己做人,也是按照“省心”为准则的,吃苦耐劳自己受着,千方百计不给他人和社会添麻烦。取悦这类妈妈,我驾轻就熟。可惜,我自废武功,面对的是荷兰婆婆“爱得美”。她独立、自我,有自己丰富多彩的生活,并不想和儿媳有太多的交集,更不会对我和先生的生活说三道四,她乐于让我俩过自己的小日子。一夕之间,我毕生的价值观,人际交流方式在她面前,全没了用武之地。
我婆婆其实不叫“爱得美”,不过是音译过来像这三个字。为什么选这三个字,是因为她总沉浸在爱中,美美的。我和先生谈婚论嫁时,丑媳妇该见公婆了。婆婆是离了两次婚的单身状态,公公是离了两次婚正在第三次婚姻的状态,所以见公婆其实是分开见的,先见婆婆,再见公公和继婆婆。
爱得美妖妖俏俏的来了,穿着Boss的连衣裙,踩着Prada的高跟鞋,挎着Dior的包,顶着私人订制的帽子,从帽沿垂下的面纱让她的眼睛若隐若现。看不清眼神,就放大了她的笑声,她开心地拥抱我和先生后,招呼着从她宝马车里走下来的两个男人一起进屋。这两人,一个是我先生的哥哥,一个是爱得美的男友尼克。当年我先生32岁,哥哥34岁,尼克35岁,爱得美53岁。爱得美这种“吃小鲜肉”的能力让我钦慕不已,蔻妈是断不会做这种事的。
蔻妈年轻时是个有名的美人,军营一枝花,以高冷闻名。拿她自己的话来说:“我用我的矜持吓退那些追求者,连表白的机会都不给他们。”以这种将爱慕扼杀于萌芽状态的决绝,蔻妈虽为红颜但没成祸水,本本分分的结婚,安安静静的美丽。蔻妈是波澜不惊的美到55岁,才稍微见老的。没有美人迟暮的怅然,蔻妈淡定地接受岁月的痕迹。对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美貌,蔻妈甚至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好似这份美丽是他人强加给她的,拿走了也不心疼,无关痛痒。
爱得美却时刻精心呵护着自己的容颜,轰轰烈烈美到60岁,这几年消停了,也没见她身边有什么男伴。我偶尔会听到蔻妈和爱得美抱怨对老迈的某些担忧。
蔻妈会说,腰疼时怎么剪脚趾甲啊。
爱得美会说,腰酸时怎么涂脚趾甲油啊。
第一次见爱得美,她对中国的一切充满好奇,谈的都是中国的画和瓷器,不问我的家世也不关心婚礼如何筹办。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她专门去唐人街给我和先生选的小礼物,给我的是一把桃花扇,给她儿子的是一个紫砂乌龟。爱得美得意地说,她知道中国文化里会比喻女孩像花一样美,也知道乌龟是长寿健康的意思。我想她不知道,在中国文化里,女人桃花,男人乌龟,还有别的意思。
那时,我就知道,这个有点傻气而热情的荷兰妇人,和蔻妈完全不同。
蔻妈说她晚年的唯一心愿就是我们夫妻能和美幸福。所以,她最不喜欢我俩吵架,哪怕争执的声音稍微大一点,蔻妈就要来劝架了。虽然她根本听不懂我俩在说什么,但她会一脸担忧焦急地不停拉我:“怎么了?好好说!都少说一句!相亲相爱!”
之后,蔻妈会关切询问吵架原因,仔仔细细地了解谁说了什么,一边教我要懂得服软一边也知会我该硬还是要硬,一人在外要懂得自我保护。现在,我和我先生早就过了结婚头几年的争吵磨合阶段,只是偶尔会争执些意识层面的问题,而这是蔻妈最不理解的。上次她来荷兰,我和老公争过选举的事,因为我俩支持不同的政党;还争过二战法西斯所做的生化及人体实验的科研信息能否使用又不违背伦理……蔻妈总劝我,别争这些有的没的,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你一幅忧国忧民的样子,有人给你发钱啊?
爱得美完全不会干涉我和先生争执,她会到其他房间做自己的事或干脆出门溜达一下。最初我还和她解释:“您放心,我们和好了,刚才是因为……”我话还没说完,就被爱得美打断:“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没必要知道,我也没兴趣知道!”刚结婚时,我常被她这种态度噎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习惯了反而觉得轻松。
爱得美和蔻妈常进行中荷互访。
蔻妈初到荷兰战战兢兢的,干什么都离不开我,口头禅就是“蔻儿,你帮我翻译一下……”。 和家人朋友相处,蔻妈平易近人到谦卑的程度。蔻妈有糖尿病,可夫家的各路亲戚热情招待蔻妈的配备中,少不了甜食。因为荷兰的茶点除了甜食也没啥东西,而饭后也必吃甜点。我阻止蔻妈吃,可蔻妈保持着不拂人盛情的贴心,微笑着吃下甜食,再退回到无人处把降血糖的药加倍服用。后来,是我勒令夫家的亲戚禁止上甜食,也强烈要求蔻妈不能牺牲自己的健康。蔻妈不懂得保护自己,没有我陪伴,很难和环境产生交集。
同样也是语言不通的来到一个新环境,爱得美在抵达成都的第二天就开始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四处闲逛了。自己去浴足房按摩,和大妈们学跳了广场舞,单独去超市买东西,不知道怎么说就画出来或演出来。爱得美在成都家乐福曾一演成名,造成拥堵围观。她要买卫生纸,就在那里表演了一段坐马桶擦屁股的动作,售货员以为她要跳舞,给她拿来了彩带;她表演出汗用面巾纸抹脸,售货员给她拿来了粉扑;她表演咳嗽咳痰用纸擦拭,售货员给她拿来了润喉糖。据爱得美说,当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人都饶有兴致地猜她要什么,给她拿的东西里还有羽毛球拍,作业本,洗面奶,鞋垫。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爱得美,灵光一闪,对了,中国人上厕所多是蹲着的,刚才演坐马桶是失误。于是她蹲在地上表演上厕所,为了让大家生动理解,她还作出放屁的声音。围观的众人大笑,可总算明白了她要什么。
爱得美洋洋得意地讲述她排除万难自己买到卫生纸的经历。蔻妈不会如此,她会不吭声把整栋五层的家乐福逛完,寻找卫生纸。她不好意思把表演进行到底,就算她演了,她也会认为这是种不堪。蔻妈会抱怨:“我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多么丢人现眼啊!”
而爱得美认为,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目标,就值得骄傲,面子不面子的,她不在乎。
爱得美在成都尝了几口川菜,遇到了她不喜欢吃的。她让我教她用中文说她不吃的佐料,拿个小本记下来,反复练习。点菜时,爱得美会用中文,朗朗声明:“不要辣!不要麻!不要蒜!不要味精!”厨师会绝望地回答:“吃川菜不要这些,我没法做!”
尽管如此,爱得美还是发现了很多川菜没这些佐料,依然美味。比如,干煸四季豆只用盐,不加蒜的鱼香茄子,宫保鸡丁的干辣椒换成新鲜彩椒。说这些菜不伦不类也好,可我觉得能在陌生的地方,敢于挑战环境为己所用,是种本事。
爱得美有这种本事,这本事让她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开心享受,而不是委屈求全。她会闹很多笑话,可也发现和深切体会了不同的地域风俗,津津乐道这些欢乐的经历。
爱得美喜欢吃成都的一种小西瓜,黄瓤,无籽的,我们叫它“小玉”。在成都时,她习惯吃了晚饭和先生的哥哥一人吃一个小玉。爱得美第一次自己买小玉,是在一个三轮车流动果贩那里。她走到果贩面前,指了指小玉,用荷兰的手势比了一个“二”,表示要两个小玉。可荷兰的手势“二”是和中国的手势“八”一样的,果贩开心无比地看了爱得美一眼,将八个小玉一个个抬出来放在她面前。爱得美傻眼了,摇摇手,再比了个荷兰的“二”。果贩脸都笑开花了,点头会意,敢情这老外是要二八一十六个小玉啊。自己车里小玉不够,他招呼另一个果贩过来,将自己的11个小玉和从同行那里调配过来的5个小玉堆在爱得美面前。这回轮到爱得美笑开花了,知道误会大了,就抱起了两个小玉,示意就这么付钱。果贩的脸黯然失色,收了钱摆手让她快走。后来我教爱得美中国手势的“二”,她恍然大悟:“哦,中国的二就是我们的和平啊!”
爱得美还喜欢吃包子,早上去包子店,一次能吃4个热腾腾的大包子。店老板见到我就开玩笑:“你老人婆太吃得喽,不要二天吃成个包子哈。”我翻译给爱得美听,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包子的比喻。离开成都回荷兰之前,她专门穿了一身白去吃最后一次包子,结帐时问老板:“我穿白的是不是更像包子了?”老板边点钱边笑着对我说:“你老人婆有点弹(成都话神经质、搞笑之意),应该不得给你气受。”
气,的确没受过。可我看到爱得美注重个人生活品质,为其努力到绝不妥协的执拗程度,也是醉了。
爱得美家的什么东西用不顺手,她从不将就。有一回她买了个推拉门的衣橱,使用两天后,发现每次拉开衣柜取放衣服,把推拉门合上时,门总会合上后再弹回,出现一条关不严的缝,要人轻手再拉一下才能关上。爱得美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因为推拉门就该一次性合上。门这么麻烦要人关两次,就说明滑轮的作用力和爱得美的力气没配好。爱得美马上请人上门调滑轮。师傅来了,蹲在地上,看爱得美不断地拉门合门,测试她的力度。师傅调着滑轮,爱得美继续试,直到滑轮调到爱得美用自己的力气一推就完美关合的程度。我看着好玩儿,也去推拉试了一下,门没合上。师傅看了爱得美一眼,意思是还要不要继续调,爱得美爽快地说:“不管她,这衣橱我用,调我的力度就够了。”
爱得美是个把生活过得很精致的人。家里楼梯每级阶梯的一端都放着一只爱得美的名牌高跟鞋作为装饰,里面有时会放上几朵爱得美从花园里采来的小花。向晚时分,爱得美关上大灯或调暗灯光后,会点上房间各处的蜡烛,放上音乐,屋里一派星星点点的柔和轻缓,她说夜晚就该有夜晚的样子。
在我的原生家庭里,蔻妈是个能吃苦受累却不太讲究的人。家里有上好的瓷器,她舍不得用,偶尔从柜子里捣腾出来,一箱箱打开欣赏一番,对我说,“这还是我的结婚礼物,年龄比你都大,现在景德镇不出这么结实美观的东西喽。”然后慢条斯理地包起来放回去。
想当年,她会在餐桌上铺上一层又薄又廉价的半透明一次性塑料布,再用一次性的塑料碗碟招待来我家做客的台湾同胞。在伴着充满了工业气息的塑料味里用完餐,蔻妈会一边给刚才用来盛酒的一次性纸杯里续上水让大家喝,一边快速地把塑料碗碟一收,满足的说:“多方便,都不用洗碗。”
蔻妈这几年好些了,虽说在蔻爸点上我从荷兰带回的彩色香水蜡烛吃晚餐时,她依然会骂句臭讲究,可毕竟学会了享受烛光晚餐。
对于家居设备,什么东西不好用了,蔻妈的宗旨是能将就就将就,懒得请人修。
蔻妈家楼下的洗手台,冷热水出水口装修时安反了,标着蓝色的冷水笼头其实出的是热水,标着红色的热水龙头其实出的是冷水。蔻妈觉得重新打开了装太麻烦,就没再改动。这么些年,每次来客,需要洗手,蔻妈都要上前叮嘱:“注意啊,这个冷水笼头出的是热水,热水那边出的才是凉水。”
我先生回来,蔻妈更是不断提醒:“蔻儿,快给他翻译一下。这个洗手台的笼头装反了,出冷水的是红色那边,蓝色这边其实是热水,小心烫着!”
我先生要是上楼去用主卫的洗手台,蔻妈又会冲上来急切地讲解:“蔻儿,再给他翻译一下。主卫洗手台的笼头是好的,该出冷水的出的就是冷水,该出热水的出的就是热水。让他别以为还和楼下的一样,冷热不清。”
这让我老公很苦恼,常常在开水笼头前,思量再三,弱弱地问:“我又忘了,这是冷水出热水的笼头,还是冷水就出冷水的笼头?”
我提议蔻妈把冷热出水口换回来,蔻妈不换,嘟囔着:“老外就是笨。有什么难记的?就记住,楼下冷热是反的,其他卫生间的都是好的,不就得了!”
可蔻妈家不止这个水笼头的问题,还有很多因为家居设备不灵光而需要注意的事项。比如,厨房的推拉门不要直接推拉,要先提起来再推拉,如果直接推拉就会卡住;按摩浴缸的开关要猛地重重拉起,要是以正常力度缓缓开启,就会漏水;用钥匙开大门,得把门往里面压一下才能顺利开锁;走道的座钟慢了7分钟,看时间别忘了加;客厅里的小钟快了4分钟,看时间要记得减……
我老公每次背诵这些家规时,都感叹总算了解中国人为啥那么聪明。
蔻妈对家居方面不细心,可对我和老公的关心却像对孩子般无微不至。她还像管孩子一样管理我们的吃喝拉撒睡。只要一回国,我和先生就会被请去各种饭局茶会,走亲聚友。回到家实在是吃不下什么了,可蔻妈迎上来问的永远是要吃啥。
我说啥都不吃,太饱了。
这个回答对蔻妈来说就是耳旁风。她会每隔五分钟,过来问关于吃的问题。
“有冰镇好的西瓜,吃不吃?”
“有卤好的豆干,尝不尝?”
“新鲜的水蜜桃,吃一个吧?要不切好了尝一牙?”
“盐煮的毛豆,剥了吃着玩吧?”
最后,蔻妈会剥好一盘柚子,分成小块拿牙签插上,端给我们,讨好地说:“吃点柚子吧,妈妈都弄好了。看电视,嘴巴闲着不难受啊?”
盛情难却,我和老公会稍微吃点柚子。这一开吃不要紧,蔻妈会立马再切了西瓜,水蜜桃,并端上豆干和毛豆,“再吃点别的吧。只吃一样东西,嘴里一下子就没味儿了。不用吃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看着蔻妈充满期许的眼神,我和先生会撑下这些美味的爱心食物。我俩每次回国都备好保合片、健胃胶囊,在这样的晚上,绝对用得着。
几点睡觉,是蔻妈依然要管的。不仅管我,还要管从未被人这么管过的我老公。快到12点了,要是听到我们还在看电视,蔻妈就不管不顾的探头进我们屋,先明知故问来一句:“在看电视呢,还不睡啊?”接着对我说那句三十年不变催我睡觉的话:“早点睡,电视看多了坏眼睛。”蔻妈会瞟一眼我老公再说:“你翻译一下,让他也早点睡,为他好,他明天还要早起去锻炼。”
这些看似给人负担的唠叨,在蔻妈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回忆起来都是甜蜜的,也是我在荷兰享不到的福。去婆婆家,爱得美准不准备吃的看她心情。有时她会做一桌丰盛的晚餐,烤上她拿手的苹果派,满屋都是烤箱里散发的苹果合着肉桂粉的香气,甜甜热热的。有时爱得美却啥都不准备,到了饭点对着我们来一句:“我不想做饭,你们有人愿意做点什么给大家吃吗?”有时我会自高奋勇做扬州炒饭或是意大利面,更多的时候是没人愿意做,就出去吃。
吃饭时,爱得美特别爱讲她的情感经历。她好像不服气公公在她之后结了两次婚而她才结了一次,她总会强调一个理论:结婚结得多的人性爱往往很少,最后一次婚姻往往是无性的。而谁能比得了她爱得美有那么多疯狂的性爱啊,可她的谈兴总会被对此兴趣索然的我老公兄弟俩打断。
前段时间,爱得美约我去看了《五十度灰》,看完后我们一起去喝酒,她不禁讲起自己的SM经历。突然她觉得讲多了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些事情,还是你和你妈妈分享好些。亲母女间更好说一些吧。”我说蔻妈不会有这些经历的。爱得美笑:“其实父母有孩子不知道的另一面。说不定,你妈妈有个秘密车库,会邀请很多‘小狼狗’定期举办派对呢。”
虽然,我很难把蔻妈和秘密车库的派对联系在一起;但我想,如果蔻妈真有那一面,我应该会很引以为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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