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伦堡的法槌声

在几乎建在古迹之上的欧洲，三五百年的历史遗迹遍地可寻。在这种情况下，纽伦堡大审判旧址成为名胜，时间也实在是太短了，至今不过七十年。

然而，时间短并不意味着不重要，纽伦堡审判首次确认了一项人类法律史上伟大的原则，即战争中军人对平民的屠杀负有个人责任，不能以执行命令来开脱；此外，这次大审判也确认了一个全新的罪名，即反人类罪，这为后来种族屠杀的审判确定了法理基础。

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想着去纽伦堡审判的旧址看看。几年前，我的朋友余定宇就专门游览法律古迹，先后写下两本《寻找法律的印迹》游记，这让我羡慕不已。我无心重蹈余定宇先生的覆辙，但我确实想去这些法律史实发生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参观纽伦堡审判旧址的愿望，一直到2013年复活节才美梦成真。

我们从海德堡出发，一路东去，坐火车也就两个小时的光景。二战期间，纳粹政权全面接管了海德堡大学，反纳粹的教授都被解职，留在那里的至少表面上都是纳粹的支持者，其中也不乏硕学通儒。如果说纽伦堡是纳粹党的大本营，那么海德堡则是纳粹党在学术界的桥头堡。将这两个风光无限的地方放在一起游览，显然二战前是一种风景，二战后又是另一种风景了。

据说，二战胜利后，盟国为寻找合适的地方审判纳粹战犯大费脑筋。为了体现对德国纳粹的审判，地点必须要放在德国。这样一来，选择起来便颇费周折。

柏林肯定不行，这个地方已被炸成废墟，几乎找不出像样的地方能够容纳一个法庭。其他各个城市，权衡来权衡去，最后各方一致选定了纽伦堡。表面上的理由是纽伦堡司法宫几乎完好无损，正好可以容纳一个大法庭，实质上，颇有在纳粹理论的大本营清算的意味——要知道，二战期间，纳粹党一年一度的全国代表大会都在纽伦堡召开；纳粹政权通过的系列反犹法案，也是以1935年的《纽伦堡法案》为起点。

纽伦堡审判的旧址司法宫并不好找。

它坐落在城西新城区，从市中心出发，大约两三公里的样子，步行似乎比公交更为便捷。网上能够看到的纽伦堡大审判的图片，基本都是法庭内景图，所以当司法宫出现在眼前时，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这座建筑物看起来实在是太普通了。余定宇先生在其《寻找法律的印迹：从古埃及到美利坚》中，有一篇专门讲纽伦堡审判，分享了与我类似的看法：“放眼放去，这座司法宫完全不像我们见惯了的政府大楼的模样：它既不高大，也不庄严，既不是雄伟的石头建筑，也没有那些巨大的罗马柱和满墙的浮雕。它就像一座典型的巴伐利亚州乡间地主的别墅庄园，矗立在数十株疏疏朗朗的古木下。”

然而，按照参观指引，当步入庄严的600号审判厅，庄严肃穆的感觉还是扑面而来。第600号审判厅基本上还是按照70年前审判纳粹战犯的原样装饰，只不过采光比当年好，通透了很多。据介绍，当年在这里审判纳粹时，为了防止干扰，审判厅两翼的窗户都被封死，法庭内部也只能靠人造光来照明。这里开放参观后，南墙上的窗户重新开启，夕阳斜斜地穿透窗棂，圣光满地，似乎当年纽伦堡的法槌声就在耳边。

数据纵然枯燥，但最能说明这场大审判的复杂性。纽伦堡大审判从1945年11月20日开始，一直持续到次年10月1日，共有个人被告21位、犯罪集团和组织6个。纽伦堡大审判历时248天，一共开庭403次。公诉方传召证人33名。而辩护方除19位被告的供词，还传召61位证人出庭，并提交了143位证人的书面证言，累计向法庭提交了30万条书面证明材料。即便最终的判决书，也是创纪录的——这份判决书长达250页。

时过境迁七十年，回望历史，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纽伦堡审判的意义。纽伦堡审判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以国际法庭的名义，追究战犯的法律责任，反人类罪、反人道罪等的创设，也使得法庭可以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度来审判被告人。不管后来者对这次审判的正义性有多少争议，但审判的成功举行本身，对于人们观念上的振聋发聩，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回程路上，我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电影《纽伦堡大审判》中的场景，那法槌敲击的声音，至今回响在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