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两种，颠倒在荷兰和泰国的红灯区

在泰国Suvarnabhumi机场准备登机回上海，见一个白人男子搂着他的黑珍珠哭。作为典型的中国游客，我兴致勃勃地围观了这一幕。这男人将近40岁，头发有些发灰，乱糟糟的，衣着也不太讲究，廉价，色彩不搭配，不够整洁。应该是来自欧洲中下阶层吧，没什么钱，也没合适的、像样的生活伴侣，带着一点落魄的意味漂洋过海来到泰国，租一个黑珍珠，享受一番廉价的异域风情，醉生梦死消磨一段光阴。想到这里，心里居然有了些许悲凉。

他抱着黑珍珠哭成了泪人，两个人的眼泪齐刷刷地流。我看热闹的心情渐渐没了，编撰故事的兴致却来了，几乎要把他们看成柳永和为柳永打点盘缠的妓女。“黑珍珠”是对肤色比较深的泰国本土女人的称谓，尤其指出租给老外当情人的泰国妹。眼前的这一位，也是身材丰腴、肤色黝黑，很有泰国特色。她哭着，被一个女朋友拉住，示意是时候告别了。我就看他们在人群里哽咽着接吻，不觉被打动。整个世界就剩下两个人和一个受感动、爱幻想的电灯泡。我发着微弱到可以忽略的光照耀着他们的吻。

当然也许这个男人来自北美，也许他过着中产生活——仅仅是为情所困没心思打理外表，也许泰国女人也只是良家女子并不是传说中的黑珍珠，也许这本就是一个最正常的异国恋的故事。但那一刻我宁愿相信我杜撰出的剧情，并用它来当真着感动自己。这是一种多么扭曲而狗血的文艺情怀啊。于是扩展了的故事版本就成了这样：落魄的欧洲男子卖掉二手车，凑了凑打工赚来的钱，背起行囊来到传说中香艳无比的东方。包养的泰国妹很快发现他没什么钱，却依旧掏心掏肺地爱上了这个颓废的男人。男人陷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自己却根本无法为这段爱买单，只好重回欧洲，允诺奋发一年后再回来。黑珍珠倾力相助，把攒到的钱全部给了他，他一下子崩溃了，似乎每分开一步就把心切碎一半。于是他们相拥而泣，悲酸着浪漫。

我对他们报以甜蜜的祝福，然后就上路回国了，没求证，自然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局。我知道这么自欺欺人不太好，但我也还知道，任何可以抱在一起哽咽着哭的感情都值得尊敬。

那些关于德艺双馨的幻想

说起色情业，中国的知识分子怕多少还是会带着一些文艺的幻想，毕竟我们这方水土曾养育过很多德艺双馨的名妓，有时候人们甚至立牌坊来歌颂她们的深明大义。她们成就了太多流芳千古的诗篇和传奇，成就了艺术史，成就了男人，这种精神永垂不朽至今，又不知成就了多少古装电视剧。

东西方的红灯区，同样的欢愉场子，不同的包装架构，相互贴上异域的标签，互相成了谜。曾经在世界性都阿姆斯特丹住过一个月，十分检点的一个月。只逛过一些同性恋酒吧街、世界上最早的证券交易所，还有金碧辉煌的几百岁的老电影院。

荷兰是一个前卫又古老的地方，公司从这里发源，海上贸易和殖民也从这里起家，对同性恋、妓院、大麻、安乐死都宽容，听上去很温暖，但平时看起来又冷冷的，平均身高也是全球第一，很容易给人造成距离感。中国人看事情似乎更容易从情的角度出发，觉得此举反映这样的情分，有了这样的情分另一件事又该如何如何。而西方人似乎更着重于自我，开放态度和自由精神也由此而来。如果说我们是被绑上网，成为错综复杂的人情网络的一部分，他们倒更像是在主动发射纽带，拥有更多的相对自由。

于是红灯区便很单纯，性幻想也很单纯。这一点上倒有些羡慕西方人，他们面对欲望时比我们坦白得多。

那天，我和剑桥的女性朋友小C一起走访红灯区。游罢带着神圣光环的莱顿大学，我们在雨后初霁的下午坐着火车，来到莺莺燕燕的阿姆斯特丹观摩--当天的行程安排得异常分裂。火车站出来没几步便是性博物馆，再走几步便是唐人街和大学，红灯区堂而皇之地与大学以及唐人街比邻而居。

我们摸准了地形，便决定用一个下午来参观性博物馆，夜幕降临了再去逛红灯区。

性博物馆看似狭小，却总给人别有洞天之感，藏品丰富齐全。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中国展品，各种春宫图、瓷器，倒让我们最好奇。我们被教以“提纯”过的文化历史，反而要到国外才能大开眼界，由此可见当今中国文化里正襟危坐的情态。

中国旅行团男男女女扭扭捏捏

夜幕总算降临，满心欢喜地去看红灯区。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沿河而建，宽大的橱窗打着红光，环肥燕瘦的各族裔妓女陆陆续续出来，身着夜光比基尼，迎着窗外的行人扭动身姿招揽生意，金灿灿的。有的妓女身后便是床，也有的后边是屋子，有客人来了便拉上帘子，人群里就一阵欢呼，夹杂着两三声口哨。我们俩沿街走，对各个橱窗品头论足，也打量身边的游客，围观讨价还价的过程，猜测着甲乙两方的国籍，絮絮叨叨且乐此不疲。

初夏的阿姆斯特丹十分舒适，可惜没划着小船沿着运河看夹岸的红色橱窗和香艳女子，围观别人把上不得台面的事摆上台面，是件悠然自得的事。幽暗的小心灵啊，有时挺想洞见别人的心思，然后再两相比较，对平日里明朗不得的琐碎尤其好奇，十分没出息。

中国旅行团是红灯区传唱不衰的奇景：中国游客一般上了点年纪，一般跟团，要么领导干部团，要么沿海省份退休中老年团。他们戴有统一标识，像舞龙似的穿梭在巷口、桥头、窗前，脸上是盈盈的笑，男男女女好不热络。女人说，要不你去玩一次。男人说，不行不行，这个得派张三这样的精兵强将。女人说，你去我保证不揭发。男人说，那边那个不知是男是女，那么壮咱可吃不消啊。然后两相扭扭捏捏，怂恿着，打闹着，讲一些无伤大雅的荤段子过过嘴瘾。妓女们一般不理他们，但也有时故意挑弄一下其中某个，然后团里的人便一哄而上地怂恿这个被垂青的幸运儿，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韦小宝们路过橱窗看见妈妈

像我和小C这样两个人出来玩的中国人算是少见的，也不太容易被以为是中国游客。身边有个女性朋友，来自红色橱窗的挑逗会少得多。她们大多盯着单独或两三人结伴的男性，对我这样的比较免疫。可还是有一个妓女直勾勾看过来，用右手食指分别指了我们两个人，又对着玻璃画了一个圈示意可以一起玩。随后便把手指放在唇上，舌头微微的向外一舔，性感撩人。我们俩傻里傻气地对笑，挥挥手对她说No。

其他可看的还有现场秀，二三十欧元看成人爱情动作片现场版，且分类型，可以选择青少年、性虐恋、同性恋等等。这个怕真是会看尴尬，也没太多兴趣，我们便没有进。性用品商店倒去看了看，各种人体器官旅游纪念品和相关影片大全。只见分有Hairy、Grandma、Lesbian等等类型，我恬不知耻地打趣说，不知有没有Hairygrandma恰好又是Lesbian的。口吐出心里这个小邪念，便又是掏空了心事的透明人。最能证明阿姆斯特丹对性的开放，并不是红灯区的规制，怕倒是对待妓女所生子女的态度。我们见到一家幼儿园，据说是专门为妓女的子女们开设的，解决她们的后顾之忧。网络奇闻热情洋溢地写道，每当孩子们路过红灯区看到他们的妈妈并好奇她们的职业时，幼儿园园长总会如春天般温暖地说：你们的妈妈是展示新款泳衣的模特。

倒是好奇这些韦小宝们长大后会不会变成情圣。

一路心情舒畅地绕出德瓦伦，回到隔壁的唐人街，路灯下明晃晃的一个中荷双语路牌，中文曰：善德街。

眉眼里都是赤条条

再去泰国芭堤雅的红灯区时，总是会以阿姆斯特丹作为比照。

阿姆斯特丹是个挺特别的城市。看似以性闻名，但荷兰人并不见得比别的民族更热情更浪漫更热爱性交易或者别的怎样。就好像他们以同性恋出名，但我在荷兰的一年多也仅在街头目睹过一次同性接吻，反倒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街头不时看见。我曾亲眼目睹一对西班牙绝顶老爷爷搂着脖子在繁华路段激吻，引得各国友人纷纷举起相机拍照留念。荷兰人恰恰相反，甚至有些冷淡拘谨，除了红灯区之外的阿姆斯特丹，一副平常的安居乐业模样。

一到芭堤雅便觉得妖娆。沿着海滩到处是欧洲男人和黑珍珠，似乎整个城市都是红灯区，弥漫着一种萎靡又性感的气味。来来往往的人群似乎都是为艳遇而来，每个人心里都等待着搭讪和被搭讪，外国人随时准备掏钱，本地人随时准备收银，眉眼里都是赤条条。

芭提雅的红灯区与其说是肉场，倒不如说是妓院相对比较集中的综合商业街。这里能买旅游纪念品、CD、廉价衣服、首饰、文具等等，有喧闹嘈杂的舞场，也有觥筹交错的酒席。两边的店铺都大声放着舞曲，让人不觉中走路也倍儿有节奏。黑珍珠们有人在街头拉客，有人挽着上了年纪的白人遛弯，有人则真的是做正经买卖沿街促销，热闹非凡。

四季如夏的泰国，潮热、粘腻、极其吵闹。肉欲横流的一条街，下水道发出星星碎碎的臭味，走着走着只想加快脚步。酒池肉林不来也许遗憾，来过也就罢了。倒宁愿离开红灯区去海边的德国酒吧看白人与黑珍珠调情，吹着海风，对饮小酒，看似更像爱情吧。

欧洲人源源不断地向这里涌来，找个人伺候着安度晚年，或是来一个传说中的东方国家猎奇猎艳。他们深爱芭堤雅，爱这里的人妖表演，爱物美价廉的黑珍珠，也爱美食美景。中国人的审美观似乎比较介意女性肤色偏深，于是黑珍珠本身的性感威力对我们并不太致命。可是，面对东方人时的神秘感，以及对光洁有色身体的好奇，对白人男性无疑是极具吸引力。芭提雅整座城市像是一个形散的情色卖场，冲淡了红灯区的概念。

于是便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我希望自己的猜测对了一半以上。不知为何，我倒更指望芭堤雅的红灯区能有一些卑微、肮脏、悲酸又或奇绝的爱情故事。在阿姆斯特丹我只看到一个年轻的嫖客从门口出来，一脸的满足跟不羁，还夹杂以不屑。我至今记得那个复杂而奇妙的表情，只可惜无法用相机捕捉。阿姆斯特丹的情欲更直接了断，芭堤雅的却千丝万缕，掺杂着亚洲人对情的纠葛。

奇妙吗？也并不奇妙。中国的山水本身就更像水墨，譬如华山、西湖；欧洲的山水本身就更像油画，譬如阿尔卑斯山、席凡宁根的海。中国人眼里的性跟西方国家以及亚洲其他国家的区别，也是根植在骨骼、彰显在肌理。要说荷兰和泰国的红灯区有什么不同，似乎是样样有别的两种红尘，倒有一点共同之处：在两个地方花钱找乐子的大都是欧美人！

你说这究竟是值得羞愧？ 还是值得欣慰？

撰文 / 师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