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那年的闯入与记得
和那里的关联,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些东西却仍然可以在某个时刻触动想念,想念天空云朵,想念凝视眼神。想起那年那时竟曾带着偏执的定义,去窥探和解读。你我皆是网中人,笼中鸟,在枷锁和奴役中苟延残喘,却对着雄鹰高呼,看吧这是繁华,这是自由。
格桑卓嘎。
去往纳木措的路上,在某个中转站休息。我和闹闹都很饿,于是拿出火腿肠和饼充饥。坐在后座上,车门大开着,猛然回头,看到了她。她是小小的,深蓝色的羽绒服将整个人包裹,粉色的头巾在太阳底下好漂亮,头巾底下的眼睛却是不确定甚至惶恐的。她就这样看着我,不说话。
我走下车,微笑着,想要拉近距离。于是,她也笑了。
——你叫什么?
——格桑卓嘎。
呵呵,她能听懂我说话呢。
——你几岁了?
她摇头,仿佛听不明白。
——你多大了?我再次强调。
小小的声音。
——十九岁。
内心已经是一次大的震动,十九岁,如花的年龄,可面前这个身高刚刚到我胸前的女孩,怎会有如此沧桑的面庞。只是还好,那眼神纯净。
——我们可以照相吗?我拿起手里的相机比划,她明白了,羞涩的抿着嘴点头。
照过相,忽然想起也许对于她来说从没一张自己的照片,于是问她的通讯地址,想着回京后给她寄过去。她却不住的摇头,原来除了名字和年龄,我们已经基本无法交流。有些沮丧,于是求助于旁边的一位藏族阿姨,还好,她听懂了我的话,几番确认,终于在纸上写下了她家的地址,小小的她也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从车里取下一块巧克力给她,我能传递给她的另一个世界的甜蜜。她依然低着头,淡淡的笑,小声说谢谢。
四处转转,这里对着唐古拉山,真好。再次转头,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近了我身旁,正从手指上撸下什么东西,往我的手里放。我先是一惊,本能的摇手,她再次放到我手里,并亲自套到我的左手中指上,这才看清,是一枚黄铜色的戒指,竟然刚刚好和我的手指大小吻合,我这戴一般戒指都显小的手指啊。我看她的眼睛,她嘴里正喃喃的说,给你,给你……已经有些惶恐的我转头去看那个阿姨,她微笑,对我说——拿着吧,她很喜欢你呢。
——给我了,你怎么办?我再次问她。
她只笑不说话,倚在我的身上,像一个乖巧的邻家妹妹。我搂着她,忽然才发现,她背上有一个凸起的“小山包”,眼睛瞬间湿了。
司机平措走过来,看到我的戒指,很是惊讶。然后说--这个是珍贵的东西,很珍贵,你收着吧,这是她的心意。
念青唐古拉山的雪顶渐渐在云朵间露出真身,已经接近四千米的海拔,天好蓝,我就在路边这样拉着她的手,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干裂的嘴唇上扬,她有着天使样的脸庞。
——你去过拉萨么?
摇头。
——我是从北京来的。你知道北京吗?
点头。
——将来,你也要来北京啊……
她灰暗粗糙的脸蛋忽然有了些许害羞的红色,然后是波浪鼓一样的摇头——不去,不去……
多年以后,我仍在懊恼自己的粗鄙,却也在回味这个问题的答案。
再找不到合适的东西送她,终于掏出了在雍和宫为自己求的护身符,塞到她手里,请平措帮我翻译它的含义。她仍是淡淡的笑着,那微笑足以融化对面雪山上尘封的冰冷。
我还记得那天我曾对她说我会再回去看她,那刻的我在说这话时确是笃定真诚的。可如今隔着几万里的人山人海,我和格桑卓嘎,就和许多人事一样,终于后会无期。只能靠着照片,和低下头就能看到的如今右手上的戒指,想起她。
我还记得离别的那刻,车开动,她一直在斜后方注视我们离去,我探出头不住和她挥手,她小小的身影后面是西藏的群山,是苦难和坚守,是美好到如梦境般的云朵和天空。
米玛仓决。
雍布拉康的山顶,几个卖经幡的小女孩。衣着已经算是藏区里面比较不错了的,脸上也洋溢着某种现代化沾染的气息。我尝试着走近和她们聊天,原来都是在附近居住的孩子,趁着假期来帮父母卖东西。最小的上初二,最大的已经上高二了。就是高二的她,戴着低低的帽子,五官媚气,却非常羞涩,很抗拒参与我们的合影,我问为什么,她声音低低的说,好丑。
我惊讶,连忙说,你很漂亮,要有自信!
她仍是躲闪开,甚至用手掩住脸,我忽然心很疼。
终于拉住她照相了,镜头里的她仍是满脸的不确信。继续聊天,她学的是理科,她们这代孩子的汉语已经是从小学起的必修语了,所以交流没有障碍。我问她学校里能考出西藏的有多少,她说还挺多的。我问有多少能进北京的,她说很少。我笑着鼓励她说,你要加油,考到北京去!她再度羞红了脸,忙说,不能,不能,我的成绩不能……
旁边的几个年龄稍小的女孩笑了起来,我再次认真的对她们说——你们要敢于想,才有可能把它变为现实。你们要敢于做梦……
气氛忽然凝结,山顶的风在吹,女孩子中有人沉默有人眼睛里忽然有光有人微微点头,这里是西藏文化的发源地,几千年以后,我这个外来的闯入者在不厌其烦地做着出走的说教。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份难言的尴尬和微妙。记得自己的不合时宜。后来出国前匆匆将照片寄出,也不知她们收到了没。想来,今年,她应该快大学毕业了。
平措。
我们的司机兼向导,所谓八日的行走,其实大多时间是汽车的奔跑,于是他成了最辛苦的人。37岁,我最初见到他却以为只有二十七八岁,初中学历,汉语交流无障碍,未婚。淳朴,厚道,也幽默,笑起来像羊一样的声音,和这高原融为一体。很多次在我需要人支持或者安慰或者扶助的时候,他都会适时的出现,或者送上一个微笑。在纳木错湖边,他说他们自己是不能捡石头的,因为是神迹。他却帮着我捡了好多漂亮的石头,可在回来的安检时被大部分截下了。在我第一次吃糌粑配生牛肉酱大喊好吃而同行人各种不解时,他看着我脸上一瞬间洋溢起骄傲的神情。在沿途听到对藏人和信仰并不十分尊敬的言论时,他也只低着头,不作一言。但是我知道,他是虔诚忠实的,只是他宽厚。
最后一天的酒桌上,他的头上依然戴着那副开车时的墨镜,很是可爱。他被夹在各类官商人物中间好不自在,我们端起酒杯敬他,他站起,有点惶恐。在返程的拉萨机场,我和闹闹要求和他合一张影,他很是开心,用手揽着我们两个,然后我说保重,他说再见。
就终于不再见了。
隔着无法跨越的时空,隔着更多的纷扰和蹉跎。又许多年了,爱人或朋友,相守或过客,都已经各自天涯。翻出那年的照片,我发现我很想他。
我相信神会庇护他,像他们所相信的一样。我也相信神会考验他,像他们所相信的一样。神在考验世人,看他们的浅薄究竟能有多浅薄,狂妄会有多狂妄。
结。
那年,西藏的云离我很近的时候,我时常觉得自己可以飞起来了。
于是闯入的继续闯入,蛮荒的继续蛮荒。所以雪山静默,河流奔腾。高原上依然有雄鹰在飞,人在歌唱。平原上依然有霓虹璀璨,酒醉金迷。强大粗暴的继续俯瞰,指手画脚。卑微功利的继续仰望,寻找救赎。
我也知道,纳木错静谧的湖面和湖畔那些长相倔强却也千疮百孔的石子依然在那,背水的喇嘛依然在那,金黄的油菜花田依然在那,雅鲁藏布江汹涌的奶白色波涛依然在那,念青唐古拉山的雪顶依然在那,我遇见的他们依然在那,温柔也骄傲地抵抗着,过活着。纵使我们不再相见,我也都知道。
这世界的顺从与不屈,自成体系。这世界的成与不成,自有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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