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寡妇的活法
我与瑞拉相识于2009年8月,前后只有三面之交。我俩之间没有相通的语言,没有相同的志趣,也没有共同的信仰,甚至我们各自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她对我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们之间唯一相同的都是女人,这也是我们相识的缘由。
瑞拉,与千千万万因阿富汗战争失去了丈夫的寡妇们,有着相同的命运。她的丈夫2001年死于塔利班的爆炸中,留下了三个孩子。
然而,不论战争多么惨烈,现实多么混乱,老人和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一样都不能少,没有人不想继续活着。
瑞拉的生活又会怎样?
★学烤馕为救命
瑞拉从没上过学,自从2001年失去丈夫后,40岁的瑞拉必须尽快承担起公公婆婆、父亲母亲以及三个孩子的全部重担。但是,靠什么技能赚钱养家糊口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2002年,当她听说联合国世界粮食组织(WFP)为帮助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寡妇,能够自食其力地生存,在喀布尔建立了24家烤馕店,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烤馕培训。
“馕”是阿富汗人一日三餐离不了的主食,烤馕是个力气活,都是男人们干的事。
阿富汗20多年的战乱,保守说,至少有100多万妇女失去了丈夫。同时,在发起这项救助活动之前,世界粮食组织对当时喀布尔160万居民的食品需求做了一项全面的调查,以确保“寡妇烤馕店”提供馕的售价,只有市场零售价的12%,为的是让穷人都能吃上饭。
要实施建立“寡妇烤馕店”的计划,前期需要700名寡妇自愿报名参加培训,尽管这一数字,与现实的寡妇相差甚远,即便如此,却很少有像瑞拉这么快报名参加培训的。
她们最大的阻碍来自公公婆婆。
按照当地传统规矩,寡妇并非需要自谋出路,她们可以再婚,婚后,就能靠男人养活一家老小。前提是首先嫁给亡夫的兄弟,其次是堂兄弟。具有经济能力的兄弟、堂兄弟要责无旁贷地将丧偶的嫂子或弟媳,连同她的孩子接到家里,否则将受到族人的鄙视,在家庭内和社会上也难以立足。
可是,一旦真正改嫁给丈夫兄弟的寡妇,照样深受歧视。特别是在外人眼里,这种被兄弟们共同拥有的女人,如同吃剩饭般不招人待见。因此,那些谋求自立的寡妇,一边渴望有一份自谋出路的机会,一边还要对付公婆的家规。
在阿富汗,每家“家规”几乎都有相同之处,女人不能外出工作,那都是男人们该干的事,女人的职责:生儿育女,赡养老人,做饭洗涮,料理家务。总之,女人是自家“财产”,决不对外。
而没有再嫁的寡妇,既要养家,又要遭受公婆的“监管”。这就使得她们比其他女人活得更加艰难。
听说为招募这700个寡妇学烤馕,人们费劲了心机。有的寡妇只偷学了一天,就被公婆锁进家中,不许出门。还有的正在学习期间,直接被公公婆婆用棍子像赶羊一样赶回了家。
2003年2月,当我第一次走进阿富汗,听说喀布尔有24家“寡妇烤馕店”,我决定去看看。
我原以为烤馕店会建在路边显眼地段,谁知,我却在一个很深的巷道里,跟着向导绕来绕去,脚下一片泥泞,最后还是被一群孩子们嬉笑着引路,总算找到了烤馕店。
烤馕店在一个破旧不堪的小院里,进屋一水的女人,男人止步。
烤炉边上站着两个主力,她们每人手持一把一米多长的铲子,站在烤炉前,全神贯注地为炉子里的馕不时地翻着面。
每个烤馕店至少能安置15个人,她们每人每天可以得到3美元的劳动报酬,而她们烤的馕,卖给那些持有“购粮本”的附近居民,“购粮本”是按人口分配,每天每户的粮食是有一定限额的。这里的花费仅是街上烤馕店的十分之一,持“购粮本”的居民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家庭。
每人每天可以购买3个低价馕,只需花费两块阿富汗尼。当时,尽管瑞拉也是“寡妇烤馕店”的其中一员,但我们并不相识。
★瑞拉的烤馕店
2009年8月初,阿富汗大选前夕,混乱的喀布尔到处爆炸不断。当朋友瓦黑德把我带到喀布尔郊区,一个不知名的村庄时,让我突然有一种逃离爆炸的清静感。
我像一个不速之客,“躲”进了瑞拉家,发现这个小院干净整洁,与外面浑浊的气氛如同两个世界。
这里很舒适,因为能让我真切地身心放松。
可是,初次与瑞拉相见,她对我非常戒备,眼神散发着警觉的目光,生疏得不敢对视,我主动跟她握手,可她有意疏远的肢体动作,令我有些尴尬。
我俩不对等的心智和情绪,有些错位。
很显然,她对陌生人有一种无形的抗拒。
当天与她聊了一会儿,在确认第二天可以来拍摄之后,我离开这个小院时,深呼了一口气,顿时轻松很多。
第二天,待我再出现在她家门前时,她像变了一个人,如同老朋友般地给了我一副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在看她烤馕的5个多小时里,我始终与她步调一致地站在阳光下烤着自己。她在炉子旁烤,我在太阳下烤,她几次让我躲避阳光,我都坚持陪着她,于是,她接纳了我,眼睛充满了友善,我非常知足,再后来她执意留我吃饭,我被感动了。
瑞拉穿着一身黑衣,头上裹了布,因为烤馕离炉子很近,气温特别高,加上外面正值大中午,阳光直射烤炉,站在旁边气温能到40度,而且也容易烧伤。她对烤馕的一整套活儿干得非常娴熟。从始到终,没有唠唠叨叨,没有温情面容,没有劳累叹气,像一部机器,一步步顺理成章地操作着。
瑞拉自从2005年离开“寡妇烤馕店”之后,大儿子帮她在院子里砌了一个烤馕的炉子。从此,开始了她自己的“烤馕店”。
村民为了支持她,把每天烤馕的生面发好,送到她家,由她代烤,她只收取不到外面烤馕店一半的价钱。
2009年,街上烤馕店,每个烤馕8块阿富汗尼,而瑞拉只收3块5。这样的合作方式,对村民和瑞拉,两全其美。
这些年,不论刮风下雨,还是酷暑严寒,瑞拉都会在天不亮起床,烧火、劈柴、揉面、烤馕。
不过,在拍摄的过程中,她一直处于紧张的神情。
当拍完她做馕的全部过程之后,她请我吃了午饭。午饭的菜是她女儿做的,馕是最新出炉的,那叫一个香!
之后,她穿上“波尔卡”,打算去街上药店给婆婆买药。
我随着她出了门,一阵风过后,她的“波尔卡”下摆被风吹得有些飘逸感,蓝色身影,很快消失在风沙中,与街上任意一个当地女人不无两样。
几年来,瑞拉就是靠着每天做几十个馕,维持全家的生活,但她把生活调理得井井有条,这些都源自她的勤劳。
瑞拉自丈夫去世后,始终没再嫁人。关于真正的原因,我不得知。她比其他女人生活更艰辛,也更有自信。
没有眼泪,没有呻吟,没有哀怨,没有放弃,只有坚毅和刚强。这也是我对瑞拉的印象。
★“再也干不动了”
2013年9月,与瑞拉分别四年后,我再一次来到瑞拉家,就在我推开那扇熟悉的大门,与她再次相见的那一刻,多少有些吃惊。
当年强悍女人的身板和那股豪气的精气神消失了,眼前的瑞拉,暗黄又憔悴的脸色,像被霜打的茄子,蔫了。
不过,在我们重逢拥抱时,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体留存的一股力量。
在我们从院子大门往屋里走的短短几米距离,我发现瑞拉的行动趋于举步维艰的状态,心里升起一阵怜惜之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仅仅分别四年,一头壮牛变成了一只绵羊。
我们进屋后坐下,她告诉我,一年前得了脑瘤。
一阵默默无语,我们陷入了一种僵局中,似乎时空都凝固了一小会儿,静得有些不自然。
此时,瑞拉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耷拉着看着地面,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比听到这个消息更让我无从开口……
“有安拉保佑我,还能见到你,真高兴,我的中国朋友。”
没等我开口,她又说:“我已经做了手术。”
之后,她让小儿子拿出一堆CT片子,对着外面的光线让我看一张张圆形的脑袋,我看不懂,但知道片子里一定显示的是她长的瘤子。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瑞拉给我看了她头上留下的刀疤,像被狗啃了一口,凹凸不平,形状扭曲。
“我的天呀,做的是开颅手术?”我看着她脑袋上的刀疤,顿时惊了。
这种手术即便在中国或发达国家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她居然敢在阿富汗开瓢?
“我每天头很疼,吃止疼药也不管用,真是生不如死。”
糟糕的是瑞拉说:“我以为把瘤子拿掉,头就不会再疼了,可是没多久,又开始头疼了。”
瑞拉的脑瘤手术后不到10个月又复发了。
“烤馕怎么办?”我问她。
她指了指院子里,当年大儿子盘的烤馕炉,已经不复存在了。
“再也干不动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走出去,看了看这个大约上百平米的院子,那个我最熟悉的角落,如今盖了一间简易厕所。看着这些,满腹伤感。
面对她的憔悴和无奈,我没有更生动的词汇去安慰她,只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留下一点钱,原本想继续拍摄她近期的生活,但实在不忍过多打扰,只好告辞。
我能做的只是默默地祝福她早日安康!
瑞拉的大半生,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无非例行一个母亲的职责,为孩子,为这个家付出了极大的艰辛。仅此而已。但事实上,在阿富汗这个女人没有地位的国度,一个女人用她的全部所能,支撑了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生活弄得井井有条,而自己却拼尽了身体的全部,这就是一个平凡母亲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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