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彼得的“变脸”

每年一到十月下旬，荷兰的商店便做起尼古拉斯节的生意，橱窗里、货架上，各种与圣•尼古拉斯节有关的货物琳琅满目。今年亦是如此。

尽管圣•尼古拉斯节并非法定假日，但在荷兰，尤其是对于小孩子来说，这是个远胜于圣诞节的节日，因为他们只有在这天，才会得到大人的礼物。新华社2008年曾报道，据民意调查，圣•尼古拉斯节被荷兰民众列为最重要的荷兰传统第一位，遥遥领先于排名第三的女王节。

在低地国家，尼古拉斯节并不在同一天：在荷兰是12月5日，在比利时则是12月6日。 而就热闹程度来说，圣•尼古拉斯在每年11月11日后第一个周六的到来，才是这个节日最热闹的时刻。

这是标志性的圣• 尼古拉斯到来的画面：圣• 尼古拉斯着主教红色长袍，坐着蒸汽船，在他的仆人黑彼得们的陪伴下，从西班牙远道而来。

为什么圣• 尼古拉斯会从西班牙来呢？目前发现的最早将圣•尼古拉斯和西班牙联系起来的文献，是一首1810年美国商人、慈善家约翰• 平塔德在纽约发表的荷兰语诗：“圣•尼古拉斯，伟大的圣人/ 穿上您最美的长袍/ 前往阿姆斯特丹/ 从阿姆斯特丹到西班牙/ 那里橙色的苹果/还有橙色的石榴/在街上翻滚。”据说，平塔德打算将圣•尼古拉斯变成纽约的守护神，并希望建立圣•尼古拉斯节的传统。他获得了纽约的荷兰人帮助，他们向平塔德提供了荷兰语的圣•尼古拉斯节诗歌。就这样，圣•尼古拉斯和西班牙的渊源，源于19世纪大受欢迎的橙子，但后来橙子消失了，西班牙也成为他的故乡。

事实上，比圣• 尼古拉斯更受关注的，是他的仆人黑彼得。这确实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但事实就是如此。尤其是最近几年，围绕黑彼得的“变脸”，荷兰及其前殖民地国家，一直在激烈争论。

这里面的故事就很长了。

黑彼得的形象，首次出现在一本1850年出版的书《圣•尼古拉斯和他的仆人》。按照该书的记载，圣•尼古拉斯将和他的仆人们坐着蒸汽船，从马德里远道而来，在尼古拉斯节前几周抵达荷兰，通过隆重的登岸仪式上岸。他的仆人也被描绘成男性的摩尔黑人——黑脸、大眼睛、彩色的文艺复兴时期装扮，外加卷发、大红唇及耳环。

据说，圣•尼古拉斯和他的仆人的故事，起源于欧洲大陆日耳曼神教中渥坦大神狩猎的传说。渥坦狩猎时，骑着他的白马斯雷普尼尔在空中飞，他的两只黑乌鸦休金和穆尼相伴左右，负责在屋顶的洞里观察凡人的善恶，并向渥坦大神报告。久而久之，渥坦大神变成圣•尼古拉斯，黑乌鸦变成黑彼得，屋顶的洞变成烟囱，而凡人的善恶也变成小孩子淘气与否。

而在欧洲德语区流传更广的传说是，黑彼得是一个被奴役的魔鬼，被迫服侍他的主人。在19世纪时，这个被链铐火烧的奴隶，逐渐变成摩尔人的形象，并成为圣•尼古拉斯的仆人。黑彼得形象的演变，与人们对圣•尼古拉斯形象的改变重合——圣•尼古拉斯一度被描绘成魔怪，古老的尼古拉斯歌谣至今仍在唱，尼古拉斯和他的仆人将会给乖孩子精美的礼物，把最调皮的孩子他们装入麻布袋里带回西班牙以示惩罚，给那些不是特别调皮的孩子煤疙瘩。

黑彼得的名字持续近一个世纪才慢慢定下来，一直到1920年，多才多艺的荷兰人还在试图为他取各种各样的名字。随着历史文化变迁，他慢慢有了自己的名字“彼得”，也有了固定形象：黑人。这里的“黑”，不是常用的black，而是Negro，一个与奴隶贸易、种族歧视相联系的词汇，在美国民权运动中，便被视为种族歧视的代名词。

进入20世纪后，圣•尼古拉斯节越来越重要，圣•尼古拉斯和黑彼得的到来越来越隆重。黑彼得也完全演变成小孩子们的好朋友。黑彼得还是背着包，但包里装着准备抛洒给小朋友们的糖果。很多时候，黑彼得比圣•尼古拉斯还要受欢迎。1945年时，曾有提议增加尼古拉斯的数量；该提议未被公众接受，但黑彼得数量却越来越多，开始有女性黑彼得加入进来。尼古拉斯乘坐的汽船上的彼得们，现在不光有大彼得，还有专门为尼古拉斯背书的彼得。

对于大多数荷兰人来说，他们常常将圣•尼古拉斯和黑彼得的关系视为老板与工人，而非奴隶主与奴隶，尽管很多人也相信，黑彼得在被释放之前，确实是奴隶。进入20世纪后，越来越被认同的说法，是说黑彼得是西班牙或意大利扫烟囱的人，他的黑色只是清扫烟囱时留下的污迹，而非他本身就是黑人。

1990年之后，已有越来越多改变黑彼得形象的尝试，比如彩彼得。但这种做法并不讨巧。2006年荷兰著名电视台NPS在直播圣•尼古拉斯登陆时，将彼得涂成彩虹色，遭到公众的一致批评。

2011年之后，黑彼得却如同炸弹，一下子在荷兰引发巨大争议。在今日荷兰，政治正确正在以一种奇特的力量威胁着黑彼得的存在，以和蔼、慷慨闻名的圣•尼古拉斯，也成为荷兰社会分裂的源头。

先是苏里南议员们声明，官方批准的涉及黑彼得的庆典，被视为对苏里南社区黑人们的侮辱；此后，部分苏里南人开始设法防止未来政府支持推广黑彼得的形象。而在荷兰本土，2011年11月的第二个周末，多德雷赫特人们集会欢迎圣尼古拉斯和黑彼得的到来，四个身穿印有“黑彼得是种族主义”字样T恤的年轻人招摇过市，警方多次劝阻无效后将之逮捕。这之后，阿姆斯特丹市民亦向市长发出呼吁，请求将黑彼得从该市圣•尼古拉斯节大游行中剔除出去。

在其他国家，已有因为黑彼得导致圣•尼古拉斯节被取消的先例。2011年12月3日，加拿大西部英属哥伦比亚首都新威斯敏斯特自1985年以来，首次取消庆祝圣尼古拉斯节的所有活动，发言人表示，我们热爱圣•尼古拉斯，但我们不接受没有黑彼得的圣•尼古拉斯。

2013年，鉴于诸多荷兰民权机构雪片般的指控信声称黑彼得传统延续了种族偏见，联合国人权委员会资助下的一个独立调查团致函荷兰政府，要求他们对这些指控展开调查。荷兰政府的回应声明，圣•尼古拉斯节庆典在荷兰只是一个取悦孩子们的传统，但在不同社会看待它的方式各有差异。随后，联合国撤回指控，并向荷兰政府确认：圣尼古拉斯节传统将不会受到有关种族主义的调查，向荷兰政府发出指控函的福伦内• 谢菲尔德无权签发这封信。尽管此事由此落幕，但惊动联合国人权委员会本身，足以说明黑彼得之争波及之广。

鉴于这些争议，阿姆斯特丹已率先做出改变。在2013年11月17日该市圣•尼古拉斯节期间，600位黑彼得的扮演者未佩戴标志性的金耳环。而庆典组委会希望这些改变在2014年得到延续。此前阿姆市长在致组委会的函中，提出渐进改革方案，提议先从最容易改变的卷发和红唇开始；逐渐改变黑彼得的形象，不再一黑到底，而是在脸颊上涂上黑色污迹代替。另外，一些私下的庆典和诸如Hema、V&D 等连锁店，已经将黑彼得改成彩彼得。

但即便如此，阿姆斯特丹2013年的庆典，还是遭到数百人的抗议。抗议的人群簇拥着另一个圣•尼姑拉斯——他孤独地坐在那里，身边没有黑彼得的陪伴。在那些抗议的黑人和白人眼里，黑彼得就是种族主义者。抗议者中就包含昆西• 加里奥，他举着“解放彼得”、“荷兰，让我再次爱你”等标语表达不满。甚至就连传统的右翼媒体《零风格》也报道说，“黑彼得无他，就是对奴隶滑稽的模仿，这会从极细微的地方，向学龄儿童灌输种族主义。”

这里得介绍下昆西• 加里奥。这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生于库拉索，长于圣马丁，2002年来荷兰学习电视和戏剧，后来成为行为艺术家，“黑彼得是种族主义”运动联合发起人。2011多德雷赫特被逮捕的四人中，其一便是这哥们。加里奥事后向粉丝们表示，黑彼得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难以接受，全世界都在看荷兰，我希望人们能够为改变它承担责任。

无庸讳言，黑彼得的形象确实可能导致种族歧视，尤其是对黑人来说。当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被称为黑彼得，说者可能无心，听者怎能无意？有报道提及，黑人妈妈们常常投诉指出，他们的小孩子哭着从学校跑回来，因为在学校里被称为“黑彼得”。著名评论员格里格•夏皮罗亦在“荷兰新闻”节目中表示，当他六岁大的儿子指着DHL的送货员说是黑彼得时，他羞愧得无地自容。而昆西• 加里奥之所以踏上反对黑彼得之路，也是缘于有一天他妈妈回家时，“气得直哆嗦”，因为她工作时有人喊她黑彼得。

但主流民意并不想接受这些改变，绝大多数公众，都将圣•尼古拉斯节视为孩子们的节日、孩子们的庆典；将黑彼得打上种族主义的标签，那是大人们想多了。据荷兰媒体2013年的调查，92%的荷兰公众并不将黑彼得视为种族主义或者奴隶，而91%的人反对对黑彼得形象的改变。有个支持黑彼得的脸书页面，几天之内就有两百万人点赞，这在只有1700万人的荷兰可不是个小数字，尽管调查显示有三分之一的荷兰人承认黑彼得是个问题。支持维持黑彼得的大军中，就有现任荷兰首相马克• 吕特，他最有名的一句话便是，“黑彼得的名字，已说明他是黑人，我不可能改变太多”。

但在一个民主的社会里，你不可能无视反对者的意见，你也不应该完全忽视受害者的感受，尤其是反对黑彼得的声音越来越高涨的前提下。2014年初，荷兰民间文化中心组织的联盟，开始就未来黑彼得的形象及该角色是否该改变甚至完全剔除出去，展开非正式的磋商。在该中心的主导下，教师、圣尼古拉斯节组织者、电视制片人、支持黑彼得的人以及昆西• 加里奥等都表达了他们的意见。

2014年5月22日，阿姆斯特丹一个法庭组织了关于该角色的听证会，并于7月2日做出裁定，认为黑彼得的角色在维持针对黑人的成见方面，确实发挥着作用。阿姆斯特丹市长对此表示不满，并向荷兰国务委员会提出上诉，——尽管他同意黑彼得可能会被用于歧视和种族主义，但他认为该裁决的法律后果，实在是过于严重了。

按照既定的日程，2014年11月12日，荷兰国务委员会将就该案做出裁定。而11月15日，圣•尼古拉斯和他的黑彼得们，将乘坐蒸汽船，在荷兰各城市登陆。

届时，黑彼得会变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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