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
他们认为这一切不可思议。
他们质疑:您这位,不清楚真名儿,对其来历一无所知,却号称一辈子的朋友……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说的我这位,是藏族;他们——这里用了“他”,除了我老婆、女儿,还包括女婿;“他们”也就是我所有的亲人担心我交友不慎。这质疑导致我平生第十二次探访青藏高原,这个暑假,他们提出想拜访拜访我这位藏族老盲流。在咱中国所谓“黑人”,是说这种没有身份证的人,是的,身份不明。
长途班车穿过西宁南部的拉脊山隧道,直面黄河左岸荒如月球的红色裸山。我对塞着耳麦蒙着眼罩套着护颈气囊的女儿女婿说:“在你爸还年轻的1990年冬,和老旦真在这一带徒步游走,挎一把腰刀揣一兜糌粑……”
听起来不像真的。
到了贵德班车停下吃饭,然后向果洛州玛沁进发,过黄河,上草原,过沙漠,到了玛沁再搭车去甘德县。一路昏昏欲睡,下车他们才相信我的忠告:即使夏天,这里早晚也得穿羽绒服。海拔4300米的果洛高原。
他们怎么也不信,我和老旦真并无交流。他“说不来”汉话;我“说不来”藏语。我女儿从小常接到一种听不懂的电话。旦真去佩粗粝的腔调只有我懂:
“成冲(长春)!”
“噢——呀是老旦真嘛!”
“老婆好呗?”
“好着。”
“娃娃好呗?”
“娃娃好着。”
“全家都好呗?”
“全家好着呐。”
一片忙音。他挂了,不说“再见。”
1990年冬天,我迷失在龙羊峡那片红土裸山中,在一个叫做曲乃亥的冰河边遇见旦真去佩和另一位盲流。我们住地窝子、泡温泉,天天上山捡牛粪,喝酒吃肉唱歌,后来旦真去佩随我翻山越岭走黄河;91年夏天他流浪到黄河上游的上贡麻乡,我到那里跟他一起打工盖房子,之后借他的厚衣服深入黄河源头……不知哪年他流浪到甘德县,常通过汉人老张给我写信。跟当地藏女结了婚,我寄给他一顶探险队的帐篷作为婚房。后来,从他老婆姐家的外甥嘴里知道,那也是果洛草原第一次看到帐篷,一顶橘红的帐篷搭在河滩上。他从小记得那帐篷在牧民黑色毡房间挺扎眼。相传那是北京汉人寄来的,引起围观。
他和媳妇在我的帐篷里共度蜜月。后来在河滩搭起第一座“违建”泥房,我寄钱资助过他们。他本人在畜牧站、水电站、屠宰场等好多地方打过工,后来买一辆旧手扶拖拉机搞运输,某年撞断腿,某年生个女娃叫才珍。某年外来的异族欲在县城建寺引发冲突;某年长途班车过黄河被当地人围堵冲击险些引发械斗;某年果洛藏区全面禁止佩刀。1999年我去甘德看他时,电影院前拴着许多马匹,一散场涌出各路牧民跨上马绝尘而去;我四处打听一个有小胡子的外来人,没人知道一个叫“旦真去佩”或“德青龙周”或“丹增群沛”的外来人,有人遥指河滩:“倒有个开拖拉机的外来人,叫尼将。”
我说的他们都不信。
我还说那年春天写信说去找他,他从入夏就派一群小孩天天在甘德桥边等一个外来汉人。那天我走近河滩一群藏族孩子炸开了,叫喊着朝我跑来把我包围,细听是我的名字:“成冲!成冲!!”
那一次,我睡在他家泥房的破沙发上,白天帮他搞运输、修机器。还和他朋友老张在多卡寺草滩上喝过酒;还领他女儿走过甘德县不长的街去看望熟人索南旦巴,当时小才珍拉着爸爸和北京大叔的手打悠悠。离开的那天小才珍执拗地把爸爸的寛檐毡帽戴在我头上,我就戴着这顶帽子去下游漂流黄河。
2007年我再去甘德,河滩上私搭乱建的房屋明显多了,他家低矮泥房旁侧加盖了高一点的砖房。这一年他刚生个尕娃(男孩),是我给孩子起的名字叫“江波”,这年女儿才珍16岁,出落成个羞涩的少女,不会汉话。我帮老旦真修拖拉机、去草山运送搭建牛棚的木料,之后经花石峡走文成公主进藏的老路去了拉萨。
他们问:“你和他在一起都说些什么?”
“什么都不说,有时他用藏语念经,我没事自己唱歌。”
他们觉得难以置信。我说我早年见过他一纸皱皱巴巴的介绍信,写的名字叫德青龙周,有人说不是他本人;介绍信落款是拉萨,可他蹩脚的汉语里有康巴口音;他说藏话当地藏人不懂,他说他有亲戚在印度,1990年他在曲乃亥泡温泉是为治伤,另一位盲流说他曾翻越喜马拉雅山去印度被边防军打伤过腿;上贡麻的乡长索南旦巴怀疑他就是个印度人,他没身份证;他在甘德县他开拖拉机拉黑活儿,河滩上他的房子属于违章建筑。
2014年落脚草原那天孩子们看到:甘德桥头那位瘸腿的藏族大叔跟老爸拥抱,两位老人长久地拉手,嘴里各自说着互相听不懂的话。还没入住女儿先进了县医院。老爸看护她一整宿吸氧、打吊针。
照顾病人差点成了这次探访的主题。当晚老旦真全家出动,端着特意做的热馍、稀饭奔走于宾馆与医院之间。才珍大了会了汉语,见面第一句是:“叔叔老了。”她拉着病床上女儿的手安慰她。那一晚星空吓人地亮,伸手都能够着。第二天女儿好了女婿病了,此后一直抱个氧气枕头不撒手,个子高高像个缩头秃鹫不时吸一口。
我们一家整天坐在老旦真家门前草地晒太阳,到了饭点妻女帮他老婆做饭。世事无常:问及1999年一起喝酒那个汉人老张,病死了;一直怀疑老旦真的乡长索南旦巴,退休在家瘫了;刚知道2007年来那次他天天发烧,我刚走就肺水肿住了院,抽出半盆积液;还说他老婆的哥哥今春无端出走再无音讯;99年那次他家齐聚多卡寺请喇嘛念七七四十九天的经为亡灵超度。压断腿那次他小外甥照顾他一年,刚20岁猝死了。这一切差不多都靠他老婆一句半句的汉语知道的,从1990年在曲乃亥认识老旦真,到现在二十四年他的汉语没一点进步。
当晚那个会讲汉话的大外甥来了,他胖了,在学校教书。他跟他家人说藏话的口气有点奇怪,一问是才珍今早回厂上班伤了手送进玛沁州医院了。没过一会才珍给爸爸手机来电话向北京叔叔表示歉意。女儿只在昨夜病中见过才珍,她俩一见如故,互加了微信,回京后经常联系。
那天饭后我在老旦真屋里睡着了,睡梦中传来门外妻女和他老婆聊天声,夹杂着笑,我忽然惊诧怎么能听懂。披衣走进蓝天下,老旦真不在,他老婆用不流畅的汉语讲他俩相识的故事。大意是:早年她家从草原迁来坐的是长途班车,同车有个小胡子帮忙搬行李,人很热情说话却一句不懂。后来她去什么地方干活,这人总到她家堵门。他家人问她:“你欠他钱么?”
孩子们问她:“旦真叔叔没有身份证,是个盲流,你嫁他不委屈么?”
她说老旦真是菩萨派来的好人,当地男人常酗酒赌博,这个男人从没动过她一手指头,一心一意劳动给家里挣钱。现在女娃工作了,尕娃在念书,河滩上的房子又加盖一间,一溜四间呈节节高之势。她很幸福。
遥远的1990年,一个走黄河的汉人遇见一个藏族盲流,二人一同翻山越岭走乡串镇,也曾迷路,也曾追随黄羊的踪迹奔突于红土荒山,也曾跟红胡子异族拔刀相向,什么也没发生,这不是个绷得很紧的故事;此后二人隔几年就相见在草原,说不上多亲近,语言不通也不试图沟通,来了他帮藏人干点零活儿,藏人也不把他当外人;没活儿就一起坐着,像年轻走黄河时一样,走累了就地一坐,望着山河什么也不说,说也白说;到后来每次总会在草地上坐坐挺惬意,包括沉默。
每次住几天就走,眼见草原的变化,眼见这定居的老盲流家事兴旺人一次比一次变老,就这样好了一世,就这样在藏人的眼里他也变老。这是用一辈子活出来的友情并非传奇。2014年夏我偕家人探访,都喜欢他们一家,这位身份不明的朋友成了我全家的朋友,他的孩子成了我孩子的朋友。这次来我帮他修了手扶拖拉机,最后一天全家上山捡牛粪,坐在绿草山上女儿曾问:“旦真叔叔老家在什么地方?”
俯瞰县城老旦真沉默良久:“就是个黑人嘛,身份证的没有,县政府的同意,公安局的不给嘛!”
这么多年了老旦真还是“黑人”。我暂时打消拉他全家逛北京的计划。回西宁包车环游青海湖那天下着细雨,我提到藏历水羊年梅里雪山转山时,曾遇见一位疯狂的转山者。当地人说没几天就见他转一圈,他说他转了47圈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转多少圈才算完。正说着出现一位褴褛的朝圣者,行李上插着红旗。司机停下,家人摇下车窗给了钱。问他从什么地方来,他说是果洛。“我们刚从果洛回来,”老婆兴奋地喊:“是甘德县么?”
“就是。”
“认识甘德县开拖拉机的尼将(老旦真)么?”
他很淡然。转身继续自己的流浪之路,甩下一句:“他老婆,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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