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一念”金木町
这是我们在金木町寻找太宰治的最后一天。
昨晚从弘前回到金木,天已全黑。在奔出租车载客站溜达的路上,见一家居酒屋房檐下灯笼亮着……竟然在营业!这家叫“桐华”的小居酒屋前两天我们路过时一直闭门谢客。
拉开格子门,进到里面,见吧台前只有一位胖胖的白衬衫中年男子,他在喝威士忌,面前的托盘里有简单的日料,我们四个在吧台前坐下,吧台的长度刚好能容下我们五位。吧台里的老板娘也是个中年妇女,小巧精悍,戴个眼镜,文质彬彬。喝起来得知,那位男子叫斋藤,是金木的土地测量员,他和老板娘是中学同学。桐华不是每天都开,看老板娘的心情。老板娘有条不紊地在吧台后为我们忙碌,我想她今天心情不错,问是否喜欢太宰治,她说喜欢啊很帅但绝不可以结婚。关于太宰治是负责任的男人吗,我记得土地测量员斋藤的回答跟我一致:“你们要让男人负什么责任!”;得知我也是“作家”也好酒但有时想戒酒,斋藤的回答就很大众了:“不喝酒怎么写得出好的作品!”;我说在金木租间房子写作怎么样?斋藤说太没问题了很便宜,但这里冬天很冷雪下得很大有时会半人深。后来得知,冬天去青森赏雪正在成为旅游热门,“北海道有的青森都有但青森有的北海道不见得有”。
土地测量员斋藤很能喝,碰杯从不推辞,有敬有回,印象中他那瓶威士忌没多久就见底了,我们又要了一瓶大家一起喝,气氛越来越热烈。我记得我问土地测量员中学时代是否喜欢老板娘,他怎么回答的忘了,但感觉他和老板娘都很开心。
太宰治在作品中多处写到老家的津轻口音让他自惭形秽,他甚至把因为口音自卑的情结安在了青年鲁迅身上,在他写鲁迅的《惜别》中。后来,又看到旅日英国作家阿兰·布思的《日本秘境之路》一书中关于津轻方言的生动描写,说这里的口音鼻音很重,外地人一般听不懂,因为这儿的冬天太冷,人们说话语速很快嘴不敢张大,否则不仅会灌一肚子冷风,更要命的是哈气结的霜会把牙齿冻得掉下来。
下午,我们访问了“太宰治避难之家”。几天来,对太宰治的寻访,我总觉得没什么意外收获,关于太宰治,接触的日本人还没我知道的多,我心里稍微有点着急。看各种资料,避难之家馆长白川公视对太宰治颇有研究,我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些关于太宰治的新鲜甚至深刻的见解。
1945年战争结束前夕太宰治在三鹰的家被炸毁(据说他是从瓦砾堆里爬出来的),他先是携家回到夫人美知子山梨县的老家甲府,但不久甲府也遭轰炸,7月太宰治一家四口不得不回到金木,在这里他一直住到次年的11月。这也是他成年后第一次离开东京这么久。这时他和美知子最小的女儿里子(即日后成为作家的津岛佑子)还未出生。
美知子在《回想太宰治》中提到,当年太宰治带她回到自己出生的这座豪宅(斜阳馆)时曾悄悄问她:怎么样?牛逼吧?美知子回答说,嗯,是不错啊,比你之前说的还壮观。太宰治听后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美知子写到:“原来我应该说:天啊太壮观了壮观到我都吓得站不起来了!”是人都爱臭显。同时也说明此时的太宰治早就不为自己的豪门出身那么痛苦了。
太宰治一家住在斜阳馆旁边当年长兄文治结婚时住过的房子里,也就是现在的“太宰治避难之家”。这里比他在三鹰的居住条件强多了,而且每天津岛家都有人送饭过来,当年这座房屋与斜阳馆是连着的。
长兄文治不仅是一家之长,而且延续了他们父亲津岛源右卫门的荣光,彼时他正在竞选青森县县长(相当于我们的省长)。不仅如此,这位长兄还很风雅,而且似乎很内行,他喜欢永井荷风,喜欢谷崎润一郎,喜欢中国古典散文,喜欢园艺,崇敬有茶道“鼻祖”之称的千利休,他经常批评太宰治是“不用功的作家”,认为太宰治境界太低写不了千利休,太宰治在他面前永远唯唯诺诺抬不起头来,虽然心里不太以为然,但对这位大哥,太宰治也无怨言,他仿佛真心认定自己对不起家族给津岛家抹黑了。从太宰治的文章中,我猜测这位长兄不仅是青森县的头面人物,很可能在全日本也有一号,因为当年已号称“昭和棋圣”的吴清源还来过他们家和这位长兄讨论时事。
在金木,太宰治延续着婚后稳定的生活和创作,作品风格偏向平和明亮。
但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1946年11月太宰治一家离开金木回到东京三鹰,此时离他生命的终点只有一年半。在这最后一年半中,一改那个“碰到棉花都会受伤”的懦夫形象,他的生活动荡放浪,文风恣肆激烈,彼时他的文章(《如是我闻》,瞧这题目!)令人想起有“匕首”和“投枪”之谓的鲁迅杂文,同时他的小说创作也达到了巅峰,《维庸之妻》、《斜阳》、《人间失格》真正奠定了他小说大师的地位。
芥川龙之介死之前的创作状态和达到的文学成就也如此。不知这算不算太宰对芥川的模仿“终于成功了”。
芥川在死前半年自谓“尽失生活欲,仅存制作欲”。
太宰治或许从他20岁第一次自杀开始便在“生无可恋”与“拼了命去活”之间挣扎,对写作则一生秉持他年轻时立下的信条“白痴一念”(日语这个词含义复杂,大意:笨蛋一样的执念,一意孤行,心无旁骛……),体现在他最后作品中的,则是一方面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另一方面则大量描写了破罐破摔不惜一再跌破底线“无耻地活着”的心态,比如《樱桃》里那位不顾家里妻儿挨饿自己跑出来喝酒独享樱桃美味的父亲……
我想起每年的“樱桃忌”(多么好听的名字),太宰治迷们都会把大捧的新鲜樱桃献在他的墓前,殊不知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樱桃啊!有个说法,太宰治是弱者的代言人,我看他也是所有背德者、破罐破摔者的代言人。想起对中国传统文化浸淫极深的井上靖评价太宰治:“倘若举办一场文学奥林匹克运动会,每个国家只能挑选一名选手的话,日本的代表,或许不是夏目漱石,不是谷崎润一郎,也不是三岛由纪夫,而是太宰治。”这是井上靖先生对日本民族的某种独特洞察吗?
回到2018年的避难之家。这个下午,我跟馆长白川盘腿坐在地板上就太宰治聊了两三个小时。白川40多岁,结实精悍,话不多。这个“避难之家”是白川开和服店的父亲早年从津岛家买下来的,后来和服店倒闭,白川将这座房子改造成太宰治纪念馆。我们的聊天进行得缓慢滞重,但也不觉得冷场,“无语”是因为我或他又陷入了对太宰治的回想和思考。聊天过程中我注意到白川那双粗糙的大手经常很用力地绞来绞去,不知是紧张还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我猜他以前干过农活。
关于太宰治,还是没有什么新鲜的所得,倒是这位白川让我有所触动。说到太宰治的自杀,太宰治的放荡,太宰治的反叛,他提起了他的大哥,他说他大哥已失踪多年,他觉得是死了,他说小时候大哥与开和服店的父亲严重对立,大哥也曾自杀过,他说现在他在给参观者讲解太宰治时,经常会想到大哥……当这位结实的汉子低眉顺目缓缓说出这些话时,他的神情,让我心头浮起一层悲哀,没错,就是“悲哀”。
离开避难之家,我们先去了太宰治小时候保姆阿竹常带他去的云祥寺,在寺院门口,一块石碑上刻着一句话:“爱之深,恨之切。”这是当年太宰治应某杂志要求写的“故乡寄语”。太宰治解释说,他总说老家坏话,实在是深爱着津轻,外人若是因为他的话瞧不起津轻,他会很不高兴。
石碑旁边就是太宰治在《回忆》中描述的卒塔婆铁轮,“转动铁轮,若铁轮停下静止不动,转动的人死后就会前往极乐世界,若将要停下的铁轮回转,转动者就会下地狱……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我一个人去寺院转铁轮,铁轮像是事先商量好一般,个个都往回转。我不服气地连着转了几十个,直到天快黑了,我才绝望地离开。”让我们稍微想象一下:一百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一个孤零零的小男孩在旷野中的寺庙前一遍一遍地转动镶嵌在石柱上的铁轮,秋风中铁轮发出哗啷啷的声响,地狱,地狱,地狱,还是地狱……天渐渐黑了下来……
多年以后,在《人间失格》中太宰治写到:“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却绝不相信有天堂。”
从云祥寺到太宰治文学墙的路上,经过一片夕阳下的田地,田地的尽头有几间小屋,两三个农民在地里忙活,两条秋田犬见我们经过便狂吠起来,农民蹲下身按住秋田犬安抚,并向我们报以歉意的微笑,他们脸上绽放着我以为是农民对城里人那种好奇、卑微但灿烂的笑容,这笑容让人感动。
太宰治文学墙是一堵一人高L形的红色砖墙,它隐身在金木町一片安静的住宅区里,可以清晰看见旁边住家二楼窗子里拉到一半的窗帘。
文学墙上镶嵌着刻有太宰治作品名字的标牌及对应的年份,因为常年的风吹雨打,标牌锈迹斑斑,有些牌子早已脱落不知去向,只在红砖上留下镶嵌的痕迹。太宰治一生共出版了147部作品,没有所谓的“长篇”,那个年代大概万八千字就可出书,即便如此,对于他短短的一生来说也够多了。这都是他“白痴一念”的产物。
对于写作,太宰治很少提及自己的“勤奋”,倒是每每对自己写东西时的懒惰、拖沓、坐不住等等不厌其烦“娓娓道来”,真正的作家,对于写作,往往羞于启齿,或者像太宰治这样故意自暴其短。当然,不只是作家以及写作,人们对于真正热爱的人和事往往如此。至于鲁迅说“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写作上了”,我想那肯定是他为了回应某人而说的气话。
文学墙环绕的中心有长椅和弹烟灰的垃圾桶,我们坐着抽烟,我开了听啤酒喝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文学墙外住家二层窗子里透出昏黄的光晕,没看见人影,也没有任何声音。此时“啪嗒”一声,微拂的晚风中文学墙上的一块标牌掉了下来,太宰治显灵了——我们好奇地凑过去捡起那块牌子,上面锈迹斑斑写着“昭和某年”,对应它的左右年份及下面的作品《洋之介的气焰》,应该是“昭和九年”。
昭和九年,1924年,太宰治25岁。这时的他和小山初代住在一个报社朋友租的房子里,他在“拼了性命”地写他称之为遗书的“回忆录”。为了蒙骗小山初代更重要的是为了老家的大哥别断了生活费,他每周抽出一天穿上制服装模作样去东京帝大上课,其实是在图书馆里“看看书,睡睡觉,或是写写草稿”消磨时间,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一两年,他说“要欺骗信赖自己的人,实在是像身处让人疯狂的地狱一般”。
这一年,他和檀一雄、今官一等几个朋友办了同人刊物《蓝花》(青い花),但只出了一期。我高中时代也和朋友自办了一本刊物叫《蔚蓝花》,常打着办杂志的名义去别校泡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太宰治的《蓝花》和我们的《蔚蓝花》都来自一个典:德国18世纪浪漫主义作家诺瓦利斯用“蔚蓝花”(德语BIaue Blum)来象征他心中的理想和爱情。
天黑了,我们去吃饭, 本打算还去昨天的桐华居酒屋,结果今天居酒屋黑灯瞎火地关着门,我们很快在附近找了家饭馆,饭馆中等,火车座,顾客大约坐满了一半。吃的什么我忘了,关键是有600ml常温麒麟啤酒。
在金木过52岁生日,似乎很有必要说点什么。
我已经活到太宰治父亲去世的年龄了。大正十二年(1923)三月,担任贵族院议员的太宰治父亲津岛源右卫门在东京佐野医院去世,享年52岁。
我比太宰治多活了13年了。写的东西可能还没他多。喝的酒肯定比他多了去了。我还在怕死。太宰治一生想死。似乎也只有在这一点上,我们截然相反。难道这不就是人生最本质的区别吗?除此之外所有的相同或相似——喝酒,女人,写作,敏感懦弱,自卑自傲,血型星座——都显得那么的外在和不值一提了。
喝多了。傍晚买的生日蛋糕我们谁都没吃,权当是我们送给太宰治老家的礼物了。这是我们在金木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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