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前和青春期的太宰治
太宰治18岁到20岁的高中三年在弘前度过,就读于官立弘前高等学校,即现在的国立弘前大学。在这里,他荒废学业沉迷于说唱曲艺“义太夫”;在这里,他明确了以文学为志业的人生轨迹;在这里,他结识了对他的一生影响最大的两个人(我以为),一位是艺妓红子,即小山初代,也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一位是他的恩师井伏鳟二;在这里,他有了一生中五次自杀的第一次……
我们一行上午起来从太宰治老家金木奔弘前,因为时间紧张,我们晚上必须再返回金木。
在弘前,我们去了三个地方,弘前乡土文学馆,太宰治学习之家,“万茶”咖啡馆。
最著名的弘前公园及园内的弘前城我们只是远远瞭望了一番。
弘前城是日本江户时代弘前藩津轻氏的居城,那时它是津轻地方的政治经济中心,被称为“陆奥小京都”(津轻一带属于古陆奥国)。天守阁是弘前城内唯一现存建筑,是日本国家指定史迹。弘前市的苹果产量位居日本第一,而弘前公园内的弘前樱花节也很有名。弘前有“樱花和苹果之城”的美誉。
(弘前市)
在电影《津轻百年食堂》中有很多段落和细节都跟弘前的樱花和樱花节有关。
现在作为县厅所在地的青森市是一百多年前明治维新的产物。
太宰治在写于1944年的《津轻》中对县府从弘前旁落到青森大发议论:“我太在意这座津轻旧藩的城邑……可县厅的所在地却被另一个新兴的城市抢走了……这是整个青森县的悲哀……我在此重申:这里是津轻人的精神原乡!”他还引用古书《永庆军纪》里提到弘前人“人心愚昧,甚或不知顺服强者”,并一改他那一向自哀自怜自嘲自讽的口吻说道:“弘前的居民们就是拥有一身莫名的凛然反骨,说穿了,我其实也有一副同样难以对付的硬骨头”。
太宰治回忆高中时代一个春天的黄昏,他独自站在白墙雪壁的天守阁前的广场一隅眺望岩木山时,“徒然惊觉一座梦幻的城镇在我脚下悄悄地铺展开来……我领略到经常出现在《万叶集》里的‘隐沼’一词的意涵……我当下对弘前、对津轻,似乎有了顿悟。”隐沼——隐藏在茂盛草木中的池沼——这个意象我觉得很符合太宰治的审美风格甚至人生追求。
这是一个晴朗的周日。今天的弘前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座没有高大建筑物的现代化城市,干净整洁,人不多,很多街道空空荡荡明晃晃得有些令人目眩,我想若是我一个人在这样的街上行走,时间稍长恐怕就要发疯或崩溃。我对光天化日大晴天有心理障碍。
(弘前市)
我们先去的弘前乡土文学馆,需买门票,忘了多少钱,不贵。馆的规模不小,是一座很新的四层或五层建筑,建筑设计大约算后现代风格,我们找了半天才找到入口。馆内除了我们没看到其他参观者,我想这算是文学——更不要说乡土文学了——没落的又一个例证。不过想及文学馆就建在著名的弘前公园对面,估计这是为了配合每年一届盛大的弘前樱花节的旅游景观吧。
文学馆里关于太宰治的内容自是不少,但感觉没什么新鲜的。现在关于弘前乡土文学馆能让我记住的是两位我从未听说过的作家,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的名字,一位叫佐藤红绿,另一位干脆就叫今日出海。
为了赶时间,我们匆匆离开乡土文学馆奔“太宰治学习之家”。
日本的旧制高中其实相当于大学预科,太宰治从青森县中学毕业本想考驰名天下的东京第一高等学校,没考上,退而求其次考上了本地也是东北地区最好的弘前高中,或许这就是缘分——20年后山崎富荣结识太宰治的一个由头就是她想向太宰治打探二哥山崎年一,她二哥当年是弘前高中大太宰治两年的学长,不过因病很早就去世了。山崎富荣一家是东京人,她二哥考到东北上高中,说明弘前高中还不错吧。
太宰治在弘前高等学校的专业是文科甲组英语,按理应该住校,但他借口身体不好寄宿在远亲藤田丰三郎的家里,想及他的初中在青森市也是寄宿在亲戚家,大概这足以说明太宰治家族(津岛家)在青森县的势力之庞大。
(太宰治学习之家的外景)
太宰治当年寄宿的亲戚家已被辟为纪念馆,即“太宰治学习之家”。这是一幢典型的日式二层建筑,房屋看起来很新,远离住宅区及商业街区,有点孤零零的,黑色的长斜坡屋顶压得很低。这儿离弘前大学,即太宰治当年的高中,步行十几分钟的样子,可以稍微想象一下当年太宰治拎着一暖瓶双份味噌汤去上学的情形,这个重口味青年那时大约还不太会喝酒。
与弘前市街头明晃晃的空旷正相反——我们刚一进学习之家的小院,就听到房子里传来人声,有男有女,抑扬顿挫……大概日语在我听来总是有点一惊一乍的神经质,加上那声音是从几乎压抑到地面的屋檐下传出,我的第一感是疑心不会误闯了什么邪教的道场吧?我们多少有点蹑手蹑脚地摸了进去,屋子里的榻榻米上黑压压坐满了人,几位白衬衫黑西服的男女立在各自的长杆麦克风后,手捧文件夹声情并茂一唱一和地朗读——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太宰治作品朗诵会”。
(朗诵会)
在进门的走廊里一位白发老头迎接了我们,我们说明身份和来意,老头略显吃惊(如果不是大喜过望的话),小声但热情地示意我们随意坐。后来得知,这位老者就是太宰治学习之家的管理员兼解说员,他说自己大学学的是博物馆学,年轻时曾在各种展览馆博物馆供职。
我混迹在日本人中跪坐了下来,发现听众以中老年人居多。
朗诵会没多一会儿就结束了,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原本友好热情的白发老头稍显紧张地给了我们10分钟上台交流。据说日本人特别死性,什么都按着规矩和计划来,超出计划之外的事他们很不习惯,不像我们中国人那么擅长随机应变(或干脆就是说一套做一套),这一点在此次日本之行中我深有体会。
在掌声中我做了自我介绍以及我的太宰治情结,老狼还念了一段《斜阳》,我想对于那天的听众来说,这很可能是他们一生中唯一一次听到太宰治作品的中文朗读。
听众中有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弘前大学女留学生,女孩自然很是激动,让老狼签名,跟我们合影。我问她在这儿生活的怎么样?她说非常好,和同学关系也特别好。听她说弘前大学的医科很有名。
此番日本行,老狼只碰到两位歌迷,都来自大陆,一次在吉祥寺,一次就是今天。看来老狼的国际知名度还有待提升。
(学习之家门口)
在学习之家二楼,也就是太宰治当年的书房、卧室,陈列着太宰治的学生制服及各种日用品,以及他模仿芥川龙之介的照片。网上有一张太宰治的中学笔记本照片,其中一页写满了芥川龙之介的名字……
(模仿太宰治)
90年前,1929底的一个冬夜,20岁的太宰治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吞下一种叫卡尔莫钦的烈性镇静剂和安眠药,因剂量不够自杀未遂。据说那天下午和晚上他刚完成了一篇小说的写作。这个小伙子当时在受着怎样的煎熬呢?
关于这次自杀,太宰治没有正面描写过,通常的解释有三点:一是为自己的地主阶级出身万分苦恼,二是他的偶像芥川龙之介两年前的自杀让他深受刺激,三是跟他关系非常要好的弟弟礼治一年前因败血病离世……这三条对于我来说都显得苍白无力,但如果这三条成立的话,至少可以看出太宰治的这次自杀绝非一时冲动或一时想不开……
没有证据显示太宰治的这次自杀与爱情有关。太宰治在高中的第一年结识了青森市滨町(太宰治称之为“烟花柳巷”)“玉屋”的艺妓红子,高中三年间他们是怎样交往的,太宰治从未提起,只在《津轻》中轻描淡写地说他高中时代少不更事“竟又学会了和艺伎大摇大摆地去传统日料馆吃饭的本事”。
在我看来,虽说太宰治一生女人缘特别好,但他其实压根不看重爱情,晚期作品中还每每嘲笑爱情,比如:“要叫我给恋爱定义,那就是文化粉饰后的好色之念。”太宰治几乎没写过爱情,除了《斜阳》里有大段一个女子对一个“坏蛋”作家强烈怪异的思念之情的描写,好吧,在此我越发怀疑这是太宰治在抄袭太田静子的日记了。
“万茶”咖啡馆开办于1929年,号称是东北地区最古老的咖啡馆。这是当年太宰治常去的地方,太宰治回忆他那时为表现特立独行曾在咖啡馆里喝葡萄酒,不知说的是不是“万茶”。现在咖啡馆里有一款咖啡就叫“太宰治咖啡”,我们一人点了一杯,据说味道很苦(符合太宰治的重口味),但我没觉得。
(万茶)
咖啡馆伙计是个膀大腰圆白衬衫黑马甲笑声爽朗的小伙子,一问得知他小时候学过柔道,但没坚持下来。小伙子听说我们来自中国,很是热情,立在我们身旁不停地说,他说他不久前去过中国,并拿出手机不厌其烦地让我们跟他一起翻看在中国的旅行照片,长城什么的,他说他没读过太宰治但知道他是名人,他还说他们学习柔道的不会有自杀的念头,他说喜欢《三国演义》……
(万茶伙计)
大家喝咖啡聊天的工夫,我一个人溜出去到街上超市买了几听啤酒,我觉得一天的工作快结束了,一会儿回金木的小火车上喝点。现在我已经可以不用翻译自己买东西了,拎个篮子拣货,随人流及地上箭头排队,付账时一手纸币一手零镚儿,收银员会从我掌心的零镚儿中自己挑,有找零再放回我的掌心,其间一句话不用说……我想应该没人能看出我是中国人吧。
在回金木晃晃悠悠的小火车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个点车厢里空空荡荡,我开了啤酒看车窗外或许几十年如一日的津轻乡野风光,大片的镜子般的稻田映照出傍晚天空金色和紫色的云霞,叫不出名的低矮树丛在车窗外划过,有“北方富士”之称的岩木山矗立在仿佛不远的旷野中……
(岩木山)
弘前高中毕业后,未满21岁的太宰治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科就读,这里也是芥川龙之介的母校,他日后19年的生涯基本都是在东京度过的。
1944年35岁时太宰治应一家杂志之邀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在提到岩木山时他写道:“津轻小说家葛西善哉先生这样教诲同乡晚辈:‘岩木山看起来之所以壮丽,是因为周围没有更高的山岳。只消去其他地方瞧瞧,这样的山峦随处可见……千万不可骄傲自大啊!’”可惜这样的警醒似乎对太宰治没起作用。按八卦的说法,作为双子AB,太宰治身上与生俱来的骄傲自大和自轻自贱最终将他陷入了绝境,此时距他最后一次自杀也就是他的人生终点只剩下四年时间了……
(津轻乡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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