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孜珠寺
五点起床才知道,高反严重的朋友一夜未眠。凌晨一点半,他接到通知,飞往重庆的航班取消了,不过他运气不错,稍晚另一班飞往成都的航班尚有一张头等舱的票,对急于逃离高原的他来说,简直是一张救命票,这么一折腾,他因为高反本就微弱的睡意彻底被驱散。
邦达机场号称世界上距离市区最远的机场,远也就罢了,还要翻越海拔4500多米的浪拉山。从黑黢黢的昌都出发,昏天黑地不知道开了多久,沿着盘山路一直上到山口,天边才露出晨曦微光。在开阔的高山草甸上穿行一阵,隐约看到了长长的跑道,因为空气稀薄,邦达机场的跑道也是世界上最长的。
路上没看到什么车,机场不知道从哪里钻出那么多人,停车场里找空位都困难。送了人后,沿着围栏走了一段,只看到有客机,没有军机。邦达机场是军民两用机场,可能军机只是到这里训练某些科目,没有常驻。不过,在川藏铁路通车之后,这里将会驻扎战斗机群,用以保护几十公里外的怒江特大桥。
怒江特大桥是即将全面启动的川藏铁路中最为艰难的工程。根据中铁二院的推荐方案,整体桥高将超过700米(目前全世界最高的桥是四渡河特大桥,桥面距谷底496米),总长超过1300米。如何在怒江峡谷陡峭且破碎的地形中修建出巨型塔架和锚定,用以承载万吨级的钢铁巨龙,面临无数人类工程史上前所未有的技术难题。建成之后的怒江特大桥会被列入国家核心战略资产,为了保卫其安全,怒江两岸将会部署防控导弹群,同时,会在几十公里外的邦达机场部署战斗机群。
必须回到昌都才能重上川藏北线,返程途中遇到两处山体塌方,耽搁了一些时间。顺路在昌都经济开发区把早饭吃了,开发区距离市区也够远,有30多公里。经过市区时一度犹豫要不要去看强巴林寺,考虑到时间有限,孜珠寺更吸引我,便没有去。
离开昌都不久,开始翻珠角山。山腰正在修隧道,上山路非常陡峭,很烂,很窄,很多路段无法错车。这是一座恶性车祸频发的大山,每隔一段路便能看到摔到悬崖下的车辆,大都变形严重,有辆油罐车很新,看来是刚摔下去不久的。
下山后,进入一条峡谷,公路一旁是水流丰沛的小河,两旁山上植被葱郁,不知道这里属不属于类乌齐马鹿自然保护区,远远看到有些动物在山上活动,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无法判定是马鹿还是别的什么动物。
(流云)
类乌齐县城位于两条国道交汇的地方,东西向是国道317线,往北则是通往青海的国道214线,理应是繁盛之地,进了县城却没看到什么人,地面湿漉漉的,天色又阴沉,一副萧索的样子。随意找了家川菜馆,吃了午饭,继续赶路。
天气一直不太好,一路蒙蒙细雨,快到斜嘎啦山口时,雨丝潜入薄雾,朦朦胧胧,车在云中潜行。忽然,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密集,清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靠边停车,这时才看清,大珠小珠落玉盘,指甲大小的冰雹在引擎盖上欢舞跳跃。走一阵,冰雹变成海盐一样的雪粒,雪粒又慢慢化为雪霰,一阵风来,雾气被驱散,雪霰被风一吹,化为絮状,弥漫整个天空。
下山不久便看到孜珠寺路牌。孜珠寺在孜珠山上,上山路极为险峻,雨雪天里更显湿滑,好在路旁刚刚安装了护栏,让人稍稍心安一些。十几公里的泥泞土路,海拔上到4800多米,怪石嶙峋中有一片开阔地,孜珠寺在缥缈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孜珠寺)
孜珠山是苯教四大神山之一(另三座是冈底斯山、梅里雪山、苯日神山),也是外象雄的中心。苯教是西藏的原始宗教,起源于象雄,象雄分为里、中、外三个部分,里象雄以札达县的圣城穹窿银城为中心,中象雄以尼玛县的圣湖当惹雍错为中心,外象雄以丁青县的圣山孜珠山为中心。
孜珠寺是雍仲苯教最为重要的寺庙。雍仲本教是在原始苯教的基础上吸取了佛教教理教义发展而来,尊创始人辛饶弘沃为佛祖。藏传佛教则是佛教进入西藏后,吸取了大量原始苯教元素,交融发展而成。雍仲苯教名为苯教,实则与崇拜天地、山川、禽兽等自然物并据此展开一些祈祷、祭祀活动的原始苯教有本质区别,与藏传佛教关系更近,可以算作藏传佛教的一个分支。
格鲁派取得西藏政教统治地位后,竭力压缩其他教派活动空间。苯教教理羸弱,信众本就不多,再遭打压,基本退出了卫藏,回到传统的象雄地界。在数量不多的苯教寺庙中,孜珠寺是信众最多、最为重要的一座。
与藏传佛教的大寺类似,孜珠寺除了进行一般的宗教活动之外,还有大量学僧在这里学习。我们到时,正好是下课时间,衣着单薄的小喇嘛潮水一般涌出教室,还有不少喇嘛直接从窗口跳出来,在寒风中奔回僧舍,没跑几步,红色僧衣上便已沾满雪花。
(僧舍)
站在风雪之中,源源不断身着红衣的喇嘛从我身旁穿行而过,恍如置身时光隧道,不知今夕何夕。过了好一会,人潮散尽,只觉头顶压了什么东西,用手轻轻一抹,满掌都是雪花。信步迈上石阶,从窗口向殿内张望,没想到走了那么多人,殿内还有不少人,有的席地诵经,有的倚墙闲谈,有的三两追逐。
孜珠寺旺盛的人气和香火只是特例,并不能说明苯教的生存状态,总体来说,苯教处于衰落之中。苯教与道教类似,本身并没有系统的思想和理论,从佛教借了一些思想资源,混搭自有的原始信仰和风俗仪式,不成体系,与大杂烩无异。
雍仲苯教的尴尬之处在于:明明是藏传佛教的一个分支,又舍不得苯教的帽子,没办法更大规模引进消化佛教资源,靠理论体系单薄的《象雄大藏经》与坐拥海量经典资源的其他教派竞争,有些以卵击石的意味。用苟延残喘来形容雍仲苯教的现状并不为过。
雍仲苯教既有苯教的名号,又有佛教的思想资源,完全可以另辟蹊径,寻找其他教派不敢涉足的领域做出突破,比如改良活佛制,带动整个藏传佛教转型,进而推动社会进步。用宗教改革来改良社会、塑造文明,基督教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方法和路径。
基督教在康斯坦茨会议上实现对教皇权力的制约并非偶然。当时法国、西班牙等国支持的阿维农教廷和意大利、德国、英国等国支持的罗马教廷已经持续对抗了将近三十年,在法国的倡议下,召开比萨宗教会议,准备解决分裂的问题,不料,会上选出了第三个教皇,但之前两个教皇拒绝退位,导致教会处于更加混乱的分裂状态。为了应对因处死捷克教会改革家胡斯而引发的席卷欧洲的动乱,各国君主达成妥协,在康斯坦茨召开会议,废黜三个教皇,另外选举马丁五世为教皇。
康斯坦茨会议上,基督教教士们就“马丁五世成为教皇”还是“教皇之位被马丁五世占据”这个问题进行了长时间的辩论。若是前者,是对人的神格化。若是后者,是对教皇职位的人格化。这个问题不是凭空而来,从尼西亚公会议开始,七次大公会议和各种宗教会议中持续近千年的辩论到了摊牌时刻,教士们一致同意将教皇之位人格化。
此前,神学之王阿奎那已经精密论证了上帝与自然法之间的替代关系,自然法体现上帝意志,上帝化身自然法。人人平等是通过上帝这个媒介实现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个概念也可以替换为自然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律的权威由此确立。
教皇之位人格化,意味着教皇在法律面前与普通人是平等的。既然教皇如此,各国君主也应该如此。宗教改革没有直接驯服王权,但是,驯服王权所需的思想资源和理论基础是宗教改革产生的。在基督教国家,实现对权力的制约有据可依、有路可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在非基督教国家,要将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唯名论者论证上帝的存在,将上帝与自然法融合,催生出完备的法律制度,并实现对权力的有效制约。经院哲学的另一流派,唯实论者,如司各脱和奥卡姆,则反对用理性去证实上帝,他们认为上帝是绝对意志,只有信仰上帝,才能理解上帝。每个人身上都蕴含着神性,唯有信仰才能激发神性,由此,个性解放和个人自由在信仰中得到张扬和释放。
法治和自由,作为西方文明的两大基石,都是由基督教催生的。
藏传佛教的宗教辩对活佛制这一基本制度从来没有深入辩论过。活佛仍然在人与神之间游荡,作为宗教职位的人格化缺乏清晰有力的辨析过程,众生平等只是一句空话,活佛与信徒之间不可能平等。活佛制下,要求信徒对上师的绝对依从,在某种程度上是否认信徒自身的神性,如果信仰无法激发神性,那个性解放和个人自由都无从谈起。
听说孜珠寺的现任活佛丁真俄色一直致力于宗教改革,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改革的,也不知道他采取了哪些改革措施,已经到了孜珠寺,若能亲自拜见活佛向他当面请教当然是最好了。在大殿门口向一位中年喇嘛询问,他说活佛一周前去昌都开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雪越下越大,一片厚重的乌云在生命之门上方翻腾,似乎随时会将整个孜珠山吞噬。相反的方向,太阳颤巍巍从远处的山巅露出了头,急速流动的云朵集聚为河,在缥缈的山峰之间奔流,汇入更远处的云海。山风野大,站着看了一阵云海,冷得受不了,赶紧上车,下山去丁青。
(生命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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