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笛与电车
布达佩斯(下)
★ 魔笛
冬天里,匈牙利人歌剧前的小食是酸甜充满香料的热红酒,搭配德国蝴蝶卷饼pretzel。我与J顶着冷风,和周遭两桌人瑟缩地坐在歌剧院门口的室外咖啡摊,圣诞节前夕,咖啡摊已经妆点成雪屋造型。
很不巧的,布达佩斯的匈牙利国家歌剧院现正维护中,直到2019年中都不开放,我们于是来到这间Erkel Theatre,是次于国家歌剧院的第二歌剧院。这个剧院装饰简单而朴素,票价也不贵,观众神态轻松,穿着体面但不至于完全正装,不像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里的人们那般庄重严肃。
我们对于非主剧院的次小剧院颇有好感,当然各地主剧院必扮演着宣扬国威的要角,因此内装首要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但观戏感多半有点冷漠。在中小型的剧院里,观众能与表演者更贴近、也更有感受力,像在蒙彼利埃歌剧院,我们坐在第三排,不但女高音一颦一笑可端详仔细,甚至眼见她唱至激动处时,喷出的口沫可横飞三尺,令我增加不少对演唱家的敬意。另一次则是在奥瑞冈爱许兰看舞台剧“莎翁情史”,我们正位在舞台前方,演员在台上演出滚床单戏码,逼近得令人羞怯,而后,剧中的莎士比亚,将自己未果的爱,终究写成了罗密欧与茱丽叶,台下生离、台上死别的表演引人入戏之深,我还偷偷掉了不少眼泪。这些若是在大剧院里,除非砸重金买张近距离的票(黄金座位有时秒速售罄,可能有钱也买不到呢),否则很难感受到。
今晚戏码是莫札特歌剧“魔笛”,夜后那段“复仇的火焰在我心燃烧”如同鸟啼或某种管乐器的花腔女高音,是所有人最耳熟能详的旋律。不过如果唱不好,反而会像“跑调天后”里如同受虐的猫,对底下听众更是虐待。
开场就感受到了这场歌剧的“非典型”。舞台美术当代抽象、引用时事新闻片段的蒙太奇,简直像发条橘子里逼犯人观看的暴力影片。至于服装设计同样让人拍案惊奇,在新潮中还加入了些许哥特黑死!选角方面更是令人万丈金刚摸不着头脑,男主角王子塔米诺应是“任谁都不忍从他身边离去的英俊青年”,然而舞台上却出现了个超级大胖子,连不支倒地躺在地上时,侧面肚皮也极雄伟。至于女主角“世间从未见过的美丽姑娘”公主帕米娜,则是一位年过50的大婶担纲。三位夜后的侍女,变身奇形怪状三女巫,她们穿着黑色皮马甲、皮长靴,下了台直接去SM也没有问题。
最重点的夜后出场,她起先面盖黑纱,幽怨地泣诉钟爱的女儿被夺,满心哀愁地呜呜咽咽了长串,忽然曲峰急转,夜后无预警地跳起来,指向胖王子“你才是我的救星!”顿时音乐涌出,只见她虎躯一振,大腿一跨、头纱一揭、我和J不约而同倒抽口气、她接着张开血盆大口、脸扭曲、又白又短的两只手在空中挥舞、仿佛奋力地接收看不见的从半空中撒下的钞票、同时发出一连串花腔高高低低的鸣叫、鱼鳞般的戏服随着她的胸脯在灯光下激烈抖动……在全场惊愕中,她完成了这段极具戏剧性魄力,同时让台下人惊魂不定的咏叹调。她唱完之后,全体听众久久都忘记要拍手鼓掌。
★ 隔天早晨的电车
在清晨,是时候向布达佩斯告别。电车缓缓跨越多瑙河,咚隆、咚隆车子从此岸开往彼岸,河面闪烁金金灿灿阳光,没有风,水面平静如镜。放眼两边的城堡、国会大厦、皇宫、万神殿、犹太会堂,现在都安详地躺在刚刚升起的朝阳下,闪耀着鲜明与温和的橘色光泽。
在这幅古往今来的时空景象之中,最被人忽略、但也最重要的部分,恐怕并非红瓦绿盖的城市天际线,而是那条沉默无语,带走血液、氤氲、火光与繁盛、从人类出现之前就早已开始流动的河。她河曾经汹涌泛滥,也将在未来的某天枯萎死亡,自己何其有幸,在这个时分与这个地点,在旭日初升、歌舞升平的平安年代,与河相逢。
每个人都在历史的某个位置旅行,旁观它、对它有所诠释,界定眼光所能及的那个时空片段,究竟是残酷或顺驯。然而,在很多时刻,过去可以穿越前来,同时,未来也能回溯、成就过去。也许当莫札特贫病交加地写出魔笛之时,他已预见了有个将来的版本,可使痛苦消散、令众人会心一笑,或当速不台被父亲病故的消息召回,最后看眼浴血拿下的城池,他也已预料到蒙古侵欧的完结,然而仍会有其他生命与意义从灰烬中兴起,将毁灭转化成信仰。
历史,也许并非固态且绝缘的存在,它更像一种流动且集体的东西,就像一条河,而人,则是伫立在河岸,长久不动的城,在我们凝视着河的同时,河也凝视着我们。布达佩斯,历史在此处留下了无限的映照,掺杂永恒与须臾、幸福与伤痛、虱子与华美的袍。从她身上,我很大程度地开始想像一个抽象的自己,不再是百年之身,而是座千秋万载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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