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低语者
沿着湄公河一路上来,进入难府时,几张存储卡空间殆尽。找了一间洗印店将照片拷贝到硬盘,店主是一对年轻人,温婉随和,他们将iMac让与我使用。浏览前一夜的诗琳通公主庆生晚会照片时,他们都笑了:我们也去了呢。这时进来一位气质姣好的女人,一眼就看见了大屏幕上的照片:我也在哦。此时起,我便叫她Pee Lek,Pee是姐姐的意思。Pee Lek问:你从哪儿来?一个人么?呆几天?来来来,上我车,这几天我带你转转。店主姑娘朝我眨眨眼:你运气不错哦。我后来才知道,Pee Lek在政府工作,下乡视察的事,她不知做了多少遍。我后来还知道,Pee Lek虽然是五十几岁的单身女人,却从来不乏追求者。当她带上大沿遮阳帽和墨镜,欢快地走在乡间时,确有少妇风韵。炎热的天气使她汗流满面,我将她几缕散发抹平整,她斜向我45度,目光上仰30度,绽开一朵明媚笑容。我咔嚓了很多照片,找洗印店姑娘洗出来,Pee Lek便随身携带着小相册,无论走到哪里,遇到熟人就给人看,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能遇见熟人。
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家乡的蓝印花布印染技艺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也在乌镇宏源泰见过一些印染晾晒过程,在泰国乡间,亲眼看到棉线泡在蓝草坛子里,经过纺织、裁剪,做成成衣,觉得格外亲切。记起一部纪录片,讲日本和服染色匠人定居柬埔寨暹粒,研究黄蚕染色技艺,心想,与自然亲近的人,心性自然平和开阔。我们先去的是一间染坊,之后又去了一户农家。主人将一匹蓝印花布平摊在地上,我分辨不出其中的学问,只觉得这靛青与纹路恰恰好地描绘着乡间情趣,是比新中式家居的蓝布软饰更加活泼的。主人家的几个小孩在院子里打水枪,浑身湿漉漉滑溜溜,撒腿跑,捉不住,笑声清脆。不容我流连太久,Pee Lek又领我去了一间银饰坊,手工打磨的器物,看着便觉得近人。一名工人的小隔板上写着两行字:I love you,I like today。Pee Lek与老板夫妇聊天,又拿出她的小相册来。我只觉得有些惭愧,希望把Pee Lek拍得更美一些,并且,不脱离难府的底色。
难府究竟是怎样的底色呢?我常常想,如果在东南亚择一地长居,我会选难府。如果故乡是一个集合了文学色彩、影视印象以及生命经验的词,我觉得难府便是现时仍然回得去的故乡。诗琳通公主的庆生晚会一共持续了三个晚上,有传统歌舞文艺汇演、山地民族市集、美食街,一到夜里,博物馆前的空场上便灯火辉煌,市里乡间的人们潮水般涌来,人们或者在草地与石阶上静静坐着,或者环绕着诱人的食物川流不息。这样的热闹沁人心脾,即便是异乡旅客,也不容生出一丝孤单情绪。我在集市的一间展棚内果然见到了冯金记的阿姨,她在难河大桥附近开了一间杂货铺,是泰籍华人,她穿着唐装,与几个着演出服的女孩子站成一排,人人手里一把功夫扇,在红彤彤的灯光下,温暖宜人。我后来又在大街上看见了好几处诗琳通公主的画像,没有去考证她与此地的渊源。Pee Lek跟我讲起过泰国妇女从政的事,我英语水平有限,不能辨析其中的细节。泰国社会对单身职业女性持有怎样的看法,我也没能够从言语上取得沟通,只觉得诗琳通公主深受民众爱戴,她是未婚无子嗣的,而Pee Lek则走到哪里,皆欢声笑语。工人、工厂主、餐馆老板、妇女、老人、孩童、艺人、僧人、官员、农民……她跟所有人都有话要讲,甚至来旅馆等我时,她还掏出了小相册指着照片与前台服务员哈哈大笑。
Pee Lek的家与我的旅馆只隔了两条街,有一个非常宽敞的大院子,入户有两排高大笔直的树,院子里有三栋小楼,她母亲的,她的,以及她妹妹及妹夫的,满园树木花草,清新雅致。Pee Lek有一些收藏品,其中一套银勺,一把写着:天下大将军,一把写着:地下女将军,汉字。我便联想到各种候选人名单,在某几个名字后面有括弧:女。Pee Lek讲了很多年轻时好玩的事,当然有感情故事,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以《伟大的低语者》著称的城市,有人会与感情绝缘。低语者这样说:“若我将爱意溶化在水里,你大概会觉得冷不自禁;若我把爱藏匿于浩瀚天际,又恐星云密布遮隐了去;抑或应将它束之高阁,却又时刻担心被人窃取;于是我将爱长存心底。”低语者是这座城市的面孔及灵魂,各种低语者的形象散布在城市各处。
最经典的低语者,便是普明寺墙上的壁画,艺术家Thit Buaphan所绘,低语调情男子正是艺术家本人。壁画内容多取自佛经故事,也穿插了19世纪末的日常生活。在我所看到的寺庙壁画中,气韵最为生动,人们称普明寺为“东方的西斯廷大教堂”。Thit Buaphan可以说很调皮了,他画了着女性批巾及笼纱的吸烟男子,一对神情暧昧的男子,长胡子的女子,从身后揽腰抚摸女子乳房的男子。还画了两只试图交配的公猴,据称暗喻了当时法属印度支那联邦与暹罗的关系。北墙左边,讲述的是孤儿寻找双亲的故事。泰国历史学家David K Wyatt认为,这个故事是对难王国的隐喻,难曾被一系列“父母”抛弃,素可泰、清迈、大城,至暹罗时,东部大部分领土又交予法国管辖,1931年,完全被纳入泰王国版图,成为一个府。也正因为与强邻文化往来,难府随处可见素可泰、兰纳风格的佛塔、寺庙与佛像。与Thit Buaphan一样,难的许多居民是泰泐族,泰泐族为云南西双版纳移民后裔。Pee Lek随后带我去了Nong Bua寺,寺庙坐落在泰泐族村庄中,寺庙主殿是泰泐风格,建筑简洁质朴,里面的壁画却如普明寺的一样引人入胜,并因斑驳更有脱俗之感,一问,果然出自Thit Buaphan之手。心想,我若长居难府,一定要临摹他的画,感觉学他的画,便能通了人性。寺院后面,有一座传统泰泐族民居建筑,布置了家居什物供人参观,干栏式竹楼,上层住人,下层一般饲养家畜,这里则是一个纺织作坊,卖当地织品。主殿门前,几个老人在弹奏民间乐器,椰壳胡、四弦琴和竖笛。更远处,Pee Lek和一些老太太谈得正欢。
比起清迈的那些寺庙,我更喜欢难府的,游客少,落得清静,很多东西能够慢慢咀嚼。这些寺庙总与周遭的人和环境融为一体,成为极踏实的去处,无论是镇中心的,村庄中的,稻田间的,还是小山上的。尤爱那些有古意的或者简朴的建筑,赖在里头纳凉、放空,心是安全的、沉着的。我去了许多寺庙,有时有Pee Lek陪着,有时没有,即使她在身边,她也总能逮着熟人谈话,离我远远的,从不催促。我不知怎样感激她,现在想起她,仍能感到阵阵暖意,好像回到泰国的热季。她知道我爱吃鱼,带我吃了许多鱼,烤鱼,蒸鱼,浇汁酥鱼。我们去了河边某个地方,一个男人用木槌敲击木桶,小鱼儿们循声而来,男人便下到河里去喂鱼。此人开设了教授少数民族文化的教室,希望能够根植传统,加强复杂社会中的族群认同。我们还去了私人自行车博物馆、巴士咖啡馆,逗逗老板的娃,与老板的妈谈谈天,和睦而闲散。
有人说,难府是平淡无奇的,是去周边山地徒步与漂流的补给站,我却中意它的早市夜市、大街小巷、鸡牛猫狗、大爷大婶、寺庙稻田。在泰泐族村庄与村民一同采桑葚,田间小道上,大婶笑得花枝乱颤;闯进一户人家,头顶秃了一圈的中年大叔在弹吉他,而他的女邻居们,正在院子里染头发烫头发;误入一个斗鸡场,看鸡仔们凶狠惨烈地战斗,再看它们被饲养员深情地爱抚擦拭;一个大爷拾掇他的小木楼,指着二楼腾出来的空间问我:住不?
傍晚的时候,坐在PhrathatKhaong寺大佛的脚下,俯瞰难府,它不是耀眼的,高亢的,也不是奇巧的,精致的,它看上去如此平淡,就像,低语者。我总是能够望见难河,热季的难河,水浅浅的,人们将桌椅插进水中,将脚浸入水中,满怀着天真的诗意,在河里饮酒撸串。人们甚至在河边塔了竹台,无论长幼,都有自我陶醉的舞步。扩音喇叭响起的时候,河水沸腾了。Pee Lek说,十月,雨季刚过,河水上涨,龙舟大赛便要干起来。我焦急地等待十月,为错过一个又一个十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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