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老汉的“搭讪”
从斯诺登山上下来已经是接近下午五点了,游人很快散去,火车站也冷清下来。车站餐馆和纪念品商店看起来已经关闭有一阵子了。
在几个公交车站牌上寻找去Bangor的车,显然斯诺登尼亚国家公园的Shepard Bus各条线路都没有Bangor这站,于是回头去找Arriva的车牌。时刻表上周日和公共假日的车次少的可怜,而且就在十分钟前,最后一辆去Bangor的85路已经开走了,今天从这里经过的最后一个公交车只有半小时后的88路,终点是早晨出发的卡那封Caernarfon。
公交车一分不差地准时到了。88路车司机很好,他说开快一点到卡那封,我应该能赶上去班戈的公车,到站他会指给我到班戈的车在哪里坐。于是88路沿着早晨的原路往回开,途径每一个早晨经过的车站,就像倒叙的电影。
还是Caernarfon Bus Station,就是Jeff说的公交总站,那个只有一个棚子和几个车站牌的车站。平日里去Bangor的车不少,但是周日却只有一趟,Arriva 5C。十八点十分,也就是十分钟后有一班。
我迅速跑到周日还开门的Kebab(“烤爸爸”)店,要了Donar Kebab和薯条跑回来,5C也正好来了。
刚在车上坐下来,后面上车的一个老汉嘴里嘟囔着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威尔士语,但是分明从里面听到一句“考你西瓦”。从一大堆陌生语言里识别一句相对熟悉的日语问候,是一种条件反射式的敏感,我也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
“你好,但我们不是日本人。”
老汉怔了一下,闪过一丝羞愧的神情,可能是我说的话不那么礼貌,因为或多或少还是不太喜欢被人当做日本人。
“中国?中国人?”
“是的,我们是中国人。”
“噢...我,我,很抱歉。”
老汉是威尔士人,英语口音很重,每说一两个词还要停下来想一想。
“你以前去过中国吗?”我主动问他。
他没回答我,应该说没有任何反应,我以为对话可以到此结束了。老汉回头斜眼看了我一眼,我抓着薯条的手一时间没敢往嘴里送。他说,
“昆明,你知道那里吗?”
“是啊,我知道。”我心里有点想赶快结束对话,好好地把我的晚饭吃了。
“还有黄河呢?”老汉接着问。
“我知道,绝对地。”我没有多说一个字,按说知趣儿的人就应该不再聊了。谈话中,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老头怪怪的,身子是个大块头,但是年纪大了站不太直,鹰钩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老花镜,镜片的作用把他的两个眼珠子放大很多,看起来有点吓人。他的眼睛有问题,两个眼睛不能往一处看,右眼看我的时候,左眼不知道在看哪里。
“Many people think me nasty. Em... But I‘m not. Don’t think me nasty, please, don‘t.”(很多人觉得我脏、恶心,可,可我不是,请不要觉得我恶心,真的不要这么想。)
这个大块头老汉好像在央求我,我忽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在本来就没几个人的公交车里,好像那句nasty特别刺耳,直接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忙说,“You’re not. Absolutely not. You look nice and kind, indeed.”
我不是违心,老汉身上没有异味,穿戴干净整齐,头发虽然没有特殊的造型却也干净分明,胡子修剪得不错,一点都不邋遢。他可能因为把我当做了日本人而内疚,我虽然不喜欢却也并不在意。日本是个敏感话题,民间的仇恨不应该存在,至少不该存在于胜利一方的民间。我实验室里的日本研究员总是最后一个下班,第一个来,我和俄国人安东都十分敬佩他。有一阵我赶论文测数据总是回家很晚,他每天等我到晚上十一点,还把他的设备借给我用,没有一点怨气,都是鼓励。
“你住在Bangor么?”我问老汉。
“不。” 他说了个我没听说过的威尔士地名,“我是那儿的人,但我女儿在Bangor,她在一所学校里工作,教音乐。对了,你懂歌剧么,歌剧?”
“我知道一点点,上学的时候老师教的,听过一些意大利的歌剧。”这并不是我擅长的话题,我转过来问他,“你去班戈找你女儿?”
他说,“No, I live on my own. She lives on her own. We don‘t often talk. (不,我住我的,她住她的,我们不怎么来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黯然神伤,眼镜迷茫地看着脚下的空气,眉头微皱,眼角也耷拉下来,无奈却又若有所思,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忽然他的眼睛里恢复了光芒,转过来对我说,“我喜欢歌剧,而你就像歌剧,优雅而不慌忙。”老汉又思索了一下,感慨道,“不说她了。你是个好人,和你谈话很高兴。”
然后,他按了下车的铃,说,“我要走了,和你谈话真的感觉很好,没有太多人愿意和我说这么多话,谢谢你,特别感谢。祝你玩的开心,一路平安。”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司机已经停好车开门等他半天了,司机和乘客都没有催他。
“我很荣幸,保重。”我说。我努力掩饰住心中的惶恐,歌剧这个词之于我,太高尚了。
老汉小步挪到门口,与司机道了谢,走下车门转过来与司机用威尔士语道了再见车才开走。他目送我离开,脸上露出了轻松的微笑。这一切就像老朋友的相见与道别,不知道接下来在他身上会发生什么,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去一探究竟,想必这老汉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是这段路程就像没拍完的电影,字幕里也没有留下他的名字。
夕阳染红了天空,公交车在北威尔士的田园中向班戈驶去,我在车上继续吃着那顿简陋的晚餐。我想,或多或少,我给别人带来了一些好的感受,这可能对那位老汉很重要,其实对我更重要。就像《迟到的间隔年》里写的在印度垂死家园做义工的面试,末了面试官说,你来不来做义工对我们不重要,对你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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