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吉铁路

By 刘子超 2019-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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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的勒布火车站位于埃塞俄比亚首都西郊，是一座全新的火车站，也是中国兴建的“亚吉铁路”的起点。“亚吉铁路”连接着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和吉布提首都吉布提市，是非洲第一条跨国标准轨电气化铁路。资料显示，铁路2016年开通，2018年正式投入运营。

和中国的高铁站一样，勒布火车站也建在偏远的郊区，为了给城市发展预留足够的空间。不过至少现在来看，空间预留的似乎有点过大。司机一共问了七个人，兜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到那条通向火车站的新柏油路。当火车站雄伟的剪影最终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像海市蜃楼那样），司机不满地嘟囔着，一定要再多收我200比尔——50块钱——才肯放我走。

火车很新，车厢的布局和中国的Z字头类似。由于铁路开通后的前六年由中方运营，因此还能看到一些中国元素：车厢内有一种中国标准的清洁；车厢的连接处张贴着“喜迎新春”的春联；火车上有中方的乘务员和工作人员；在培训完成之前，火车也由经验丰富的中方司机驾驶。

与我隔桌而坐的是二十七岁的沙洛姆（Shalom）。他在孟买读过研究生，如今在德雷达瓦的一所大学里教授“工程管理”，每周搭乘火车往返于首都和德雷达瓦之间。

“沙洛姆”是希伯来语，意为“和平”，因此我推测他大概来自于一个基督教家庭。等我们聊起来后，沙洛姆告诉我，父母之所以给他取这个名字，不仅是因为信仰基督教，还因为他出生于1991年——那是埃塞俄比亚臭名昭著的“德尔格”政权被推翻的年份。

1974年，军人通过推翻国王海尔·塞拉西一世的统治取得政权，成立“德尔格”临时军政府。统治期间，“德尔格”对数以千计的异见者不加审判就直接执行处决或监禁（在亚的斯的“红色恐怖”博物馆里，我看到了大量当年的照片）。1987年，临时军政府主席门格斯图·海尔·马里亚姆宣布成立埃塞俄比亚人民民主共和国。然而，门格斯图·海尔·马里亚姆以及他的支持者独占新成立的政府，遭到国内众多共产主义政党的反对。最终，在1991年，门格斯图被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和厄立特里亚人民解放阵线组成的联盟推翻。

大半辈子，沙洛姆的父亲都生活在革命和混乱的可怕威胁之下，因此当儿子降生后，他希望“和平”能够伴随儿子的一生。总的来说，1990年代以后的埃塞俄比亚政治波澜不惊。然而，对于沙洛姆一家，现实依旧有令人焦虑不安之处。

沙洛姆的父亲来自厄立特里亚。1991年，厄立特里亚从埃塞俄比亚中独立出去，两国开始长期的军事对峙。在这期间，沙洛姆的爷爷去世，而沙洛姆的父亲却无法回到厄立特里亚吊唁。2018年，沙洛姆的奶奶也传来病危的消息。恰在此时，埃塞俄比亚的改革派新总理阿比·艾哈迈德宣布终结与厄立特里亚的敌对关系。沙洛姆的父亲迅速买了机票——那也是沙洛姆第一次踏上祖辈的土地。不过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没能在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赶到病榻旁边。

在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中，火车轰然停下。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人们纷纷跑到火车一侧，趴着窗户，向外张望。我看到一匹运水的马，横躺在铁道边的沟渠里，一动不动。附近的村民迅速聚集，将火车围住。有人说，马当场断气了，马车夫身受重伤，正被送往附近的医院。

“时有发生，”沙洛姆以平稳的声调说。

“什么时有发生？”

“火车撞到马、驴、羊，还有骆驼。开始的时候，铁路公司会赔一大笔钱。于是有些农民看准机会，故意玩‘碰瓷’，让火车撞死自己的牲畜——尤其是那些又病又老的牲畜，在市场上已经卖不出价钱的——好榨取高额赔偿。”沙洛姆的目光中闪烁着老司机的洞察，“不过我听说他们最近不再赔偿了——政府说，如果火车撞死牲畜，那是牲畜主人的责任。”

车外，乘警正与当地村民交涉，以使火车尽快上路。我走到餐车，看到两位中国员工，其中一位是铁路公司的项目经理。他穿着黑色西装，手里拿着一份中英文的合同。因为极少有中国人坐这趟车，我们很快聊起来。

我问他要在这里工作多久。他说，六年，之后公司会把运营权交还给埃塞方。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更像是一个大男孩。不过他告诉我，他当过兵，退伍后进入铁路公司，来到非洲工作已经四年了，还没结婚。

我问他，之后是否打算回国。

他说，如果他在这里再工作几年，会成为一个很有经验的人。在非洲，这样的中国人不多，因此他很可能会再被派到非洲的其他国家。

又有两个中方工作人员来到餐车。他们穿着蓝色工服，是技术人员。由于车厢里一下出现了这么多中国人，气氛渐渐热闹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

我问，在他们看来，这条价值40亿美元的“亚吉铁路”，是不是一笔划算的投资？

这个问题似乎把所有人都难住了。最后，那位经理回答，他听说未来还要修建南苏丹铁路，与“亚吉铁路”连通。到那时，利比亚和南苏丹的石油就可以通过这条铁路运到吉布提港了。

火车又一次猛烈地刹车。大家说，这回不知道又他妈撞上什么了。两位穿蓝色工服的技术人员出去看了看，回来告诉大家：“是碰瓷。”

我与他们一起下了火车，热空气扑面而来。只见距离火车头几米的铁轨上，躺着一头僵死的毛驴，尸体上看不到外伤，只有鼻孔在滴血。村民迅速聚集，挡住火车前进的方向。毛驴的主人与乘警争执起来，一张瘦长的黑脸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