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园:美好自然、科学研究和政治角力
春日里,窗前的玉兰已经绽放了满树的洁白,等来了伦敦一周一度的放晴,马上决定去邱园。
万物生长的节奏很不科学,仿佛前一个冬季已经亏欠了太多,所有的活力都在发酵,气温的缓慢攀升让自然界加倍渴望释放所有活力。位于伦敦西郊的这处英国皇家园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植物园、世界文化遗产,拥有世界上90%的已知植物物种,也是我的朝圣之地——太多传奇人物在这里留下足迹,约瑟夫·班克斯、胡克、玛丽·安诺斯等等,又有太多故事在这里延续和发展,让人在踏入的第一秒就分外激动。
从叫做Victoria的大门进来,传说中的中国宝塔(Chinese Pagoda)就在眼前。17世纪末英国的园林设计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法国的影响,而与中国渐长的交流让人们着迷于东方的神秘色彩,中式园林的元素开始在这个国度的花园里悄悄盛开,甚至有人提出英式园林的造景方式就是源自于我们熟悉的“曲径通幽”的意境。东方对这个岛国园艺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在经典的英国花园里,中式小屋、亭子或宝塔,几乎都是“标配”。
在宝塔旁的日本花园(Japanese Landscape)里,成片的樱花已经盛开。樱花在亨利八世时期被引进,到今天在英国已经十分常见了。春天里寻常人家的房前屋后,经常可以看到这些飘零的粉红和雪白。与日本流行的如云似雾般的樱花品种不同,英国的大多数樱花更像杜鹃花,大朵的花儿分散在树枝上。令人联想的,并不是转瞬即逝,而是迸发的生命力,即便满地凋零也孕育着温暖气息。
虽然了解樱花和樱桃并不是严格的同一个品种——樱花树上结的果实通常都太小且不适合食用,但随着春天结束而来的樱桃季开启了夏天,也让人把上半年的回忆都留给了这些熟悉的感官体验。
4月初的邱园里,很多花已经从树冠开到了地面,绿叶和繁花打了激素般肆意生长,开阔的草地上、粉红的樱花树下尽是野餐的人。大家尽情表达着对阳光的渴望,分秒必争地享受着。蓝天下空气通透,毛茸茸的草地上到处是打滚的小孩,童话般无忧无虑的气氛毫无保留。
1759年,奥古斯特公主成立了邱园,希望保存大英帝国国土上的每一种植物——随着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逐步建立起遍布全球的殖民地体系,欧洲的博物学家和植物猎人也在美洲、非洲等新大陆上搜寻每一种珍奇植物。到了19世纪,植物学更是经历了爆发式的发展——世纪之初人们对世界上存在的植物还所知寥寥,而到了世纪末它们竟几乎完全被发掘了。此时的邱园已经连接了遍布全球的30多个植物园,成为它们的中枢神经。在这里你能找到“所有你想找到的植物”,尤其是具有经济价值的物种。当时拥有世界上四分之一人口的庞大帝国,依靠的是这个植物园的全力支持。谁会想到今天这野餐的好去处、孩子的游乐场,在250年前却是政治中心和权力角斗场。
18世纪下半叶,25岁的约瑟夫·班克斯曾跟随库克船长的“奋进号”,绕过南美洲抵达太平洋,随后经新西兰、澳大利亚和开普敦回到英国,环游世界达三年之久。班克斯搜集了1千余件从未见于欧洲的植物标本,而国王乔治三世更是为他的个人魅力所征服,邀请他作为皇家植物园的领导者,从此开启了他作为邱园主理人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职业生涯。有了君主作为邱园的主要赞助人,也进一步推进了花园地位的上升。
沿着小路继续向北,温带温室(Temperate House)壮观的身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钢铁和玻璃支撑起了近20米高的大温室,是19世纪工业革命时期建造水平的极佳体现,直到今天它依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维多利亚式玻璃结构。仿佛是呼应了水晶宫(Crystal Palace,为1851年世界博览会而建于海德公园,1936年被毁)梦幻的美感,大量玻璃的使用为植物生长提供了充足的阳光,倾斜的屋顶则有微妙的东方风情,设计师波顿还给这座建筑添加了大量装饰——精致的顶尖、浮雕的山墙、叶形装饰的立柱以及雕像,传达出一种古典的端庄,以及回归大自然的巧妙呼应——要知道这些装饰元素的设计,灵感就来自于多姿多彩的自然世界。
生长在这里的4千多种植物各有传奇,有些已无法在野外找到,有些濒临灭绝边缘,还有一些跟重大的历史事件息息相关。
印度一直以来都是大英帝国最重要的殖民地,被誉为“大英帝国皇冠上的珍宝”。在其第二大城市加尔各答,由邱园引入的来自洪都拉斯的桃心木在这里扎根,为帝国提供木材。1857年,东印度公司对印度的管理不善,民怨载道;从英国殖民统治中独立的呼声越来越高,当地印度士兵的起义屡禁不止,双方爆发了残忍血腥的争斗。当1858年英国政府收回统治权,重新在当地设立政权时,疟疾开始流行。邱园种植的金鸡纳被及时送往印度,其中提取的奎宁拯救了深受疾病折磨的当地人,曾经威胁大英帝国统治的起义也随之暂时落幕。这让皇家植物园的地位进一步得到巩固,也进一步证明了研究植物具有巨大的影响力——直到今天,邱园依然在药理学研究方面发挥着重大的作用,对于防治癌症、艾滋以及其他疾病的研究,200余年间始终在进行着。
走向植物园的正门,巨大的玻璃温室棕榈屋(Palm House)是邱园第一任主管胡克的主意。依然美轮美奂,依然回响着维多利亚时期勇往直前的时代精神——这座巨大的建筑物高达19米,使用了200吨钢铁,1844年开始建造时是前无古人的工程。因为从来没有如此巨大的玻璃温室被建造过,工程师们不得不向造船工艺学习——当时只有船舶的体量能与其相比,也因此棕榈屋看起来有点儿像倒扣的一艘大船。
推门进入,瞬间移动到了亚马逊的丛林里。热带雨林只覆盖了地球2%的面积,却拥有50%的植物物种,很多热带作物都是我们熟悉的经济作物——比如橡胶、可可、咖啡和油棕榈。在温室9米的高处还建造了一排回廊,人可以在树冠之间行走,近距离观察这些高大的亚热带植物生长的境况。不得不提的是这里有世界上最古老的盆栽植物——1789年种下的一棵铁树,像英国人总喜欢嘲弄的——比同年诞生的美国还古老。实际上,铁树的历史比恐龙还古老,不知道它们之间是否将百万年的历史口口相传。
从17世纪开始,英国逐渐建立了海上霸权,并一步步扩大其海外殖民版图,一个横跨全球的帝国逐渐成型。如何更好地对这些几万倍于英国本土的领地进行更好的统治,前提之一便是了解它们,并对当地资源深入利用。发现这棵铁树的植物猎人——弗朗西斯梅森在今天的南非搜集植物时,也对当地的风土人情做了详尽记录,成了英国政府与荷兰争夺南非殖民地的重要参考。
当然植物给当时的人带来更多的是积极影响。西印度群岛因为适宜的气候曾是大英帝国最重要的蔗糖种植地,但群岛上人们的生存依赖于美国的小麦,17世纪中期因为小麦产量不稳定而直接导致劳动力下降和蔗糖产量下降,这意味着来自于这个利润丰厚的行业的收入迅速下降。于是班克斯,这位懂得经济作物的实用价值同时又是一位长袖善舞的政治人物,建议将来自西印度洋的塔希提岛上的面包果树引入加勒比。一场跨越大半个地球的包裹输送开始了。1787年,布莱船长带领“皇家恩惠号”(HMS Bounty)从英国航行了10个月后到达塔希提,希望从当地收集数百株面包果树,再跨越印度洋和太平洋将这些珍贵植物送到加勒比群岛。虽然第一次的航程遭遇叛变,但布莱从英国重新出发,最终将600多株面包树苗送到了西印度群岛,并于1793年带回来了1000多种植物,成就了一段传奇。
我特别想一睹真容的是一座小巧的美术馆。在温带温室对面,有一座现代一座古典美术馆并排依偎着,巧合的是它们都以女性命名——线条简单方正的是谢利谢伍德画廊(Shirley Sherwood Gallery),传统兼具东南亚风格的是玛丽安娜诺斯画廊(Marianne North Gallery)。
在妇女能走出家门工作之前,她们早就活跃在了植物学领域。18世纪初德国博物学家玛丽亚·梅里安就在女儿的陪同下,前往苏里南探寻昆虫的世界,随后出版的《苏里南昆虫变态图谱》兼具极高艺术性和科学性,提高了整个博物学界的绘图标准;19世纪英国古生物学家玛丽·安宁发现了世界上第一个鱼龙骨骼和蛇颈龙骨骼,鉴别出了非常有研究意义的化石粪便,为欧洲的古生物学家、解剖学家的研究提供了大量帮助。在一个女性甚至不能出门工作的社会里,她们的贡献并未得到应有的认可。
玛丽安娜也位属传奇之列。虽然生活在19世纪,诺斯小姐得到了邱园首任院长胡克的敬重,她独自环游世界寻找珍稀植物,深入丛林写生作画,足迹遍布南北美洲、非洲和亚洲。收到达尔文的邀请后,她还曾深入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探索未知的地域,绘下大洋洲不为人知的动植物,帮助进化理论找到了强有力的证据。因为当时法律规定,一旦结婚后女方财产便归属男方所有,为了保持自己的财务自由,她选择了终生未嫁。但却有一个植物学的属Northie以她命名,特别是诺斯猪笼草、诺斯火炬花和文殊兰,都是由她首次发现的植物。连这座美术馆也是由她出资、选址和指定的建筑师,让人看到她不同于当时女性的自信心。直到今天,这里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女性永久艺术收藏,也是迄今英国唯一的女性永久艺术收藏。
她将自己的作品全数捐赠给了邱园,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改变它们的呈现顺序。走进这里,像一个时间胶囊带人回到植物学的黄金时代。相比大多数博物画作使用水彩呈现的柔和质感,玛丽安不但画下了植物,还画下了它们的生长环境以及当地的自然风貌,油画质感的画作更让人有身处其中的真实感,这位独立女性对植物的无限热情跃然而出。
漫步穿过容纳了沙漠气候的威尔士王妃(Princess of Wales,其实就是以戴安娜王妃命名的)温室,见过了现代又梦幻的The Hive,我们已经走到花园的另一头,准备休息一下了。
在桔园(The Orangery)的古典主义白色木格窗前,我们在女神戴安娜的注视下,享受蛋糕和下午茶。这里原是设计用来种植桔树,但因为设计的尺寸偏差并没有达到这一目的,高大宽敞的内部空间反倒让这里成了受人欢迎的餐厅。我们知道英国人喜欢喝茶,甚至下午茶成了到英国必须体验的事情,但大多数人都忘了其中有个与中国相关的故事。
茶叶在16世纪传入欧洲,这种“神秘的东方树叶”令人们为之倾倒,但因清政府严守茶叶的种植和制作工艺,茶叶高昂的价格让其只能被欧洲贵族享用,欧洲在与中国的茶叶贸易中承受着巨大的贸易逆差。数次寻茶不得后,他们送来了鸦片和军队,以此取得贸易优势。
被很多人忽略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是18世纪植物学家罗伯特·福琼被送到中国来寻找茶叶。他在1839-1860年间4次进入中国,乔装成中国人进入福建等多个重要茶叶产地,之后从上海将2000多颗茶树苗和6位制茶专家送到印度,从此茶叶被引入印度和斯里兰卡,最终成为全球流行的饮品。中国失去了利润最丰厚的出口产品,在世界贸易中的地位受到了极其严重的影响。有历史学家称,失去对茶叶出口的控制权造成的损失也许比战争更甚。
植物学可以是微小的,也可以是宏大的。一个物种可以治疗疾病、成为食物,也可以挽救一个政权,甚至引发战争。邱园里有数百万物种和标本,可以想象背后的故事不计其数。植物园不但可以令人体验四季流转的美妙,更能了解植物和人的亲密关系,对看似微不足道的植物多一些温柔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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