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之岛
朋友在台北住过,常给我带回一大堆来自美丽岛的礼物,以弥补我不能去台湾的户籍问题。那些物件依然寄放在家里的某个角落,有的还留着价格标签,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心情了,好像它们从未和我发生过关联。后来的许多年里我都不能够去台湾,直到我彻底对户籍改革的进程失去信心,决定迁徙到别的城市。
终于,飞机划破桃园的夜空,远远就望见槟榔店招牌如花束般绽放,一排排车灯延时摄影般滑过,还有五色缤纷的加油站,这些构成我对台湾的最初印象。我原本不喜欢乘飞机,但此刻我想它能多飞一会儿,让我对台湾的印象停在此刻。
法国摄影师余白(Hubert Kilian)曾形容台北『泛着老旧的色调』——这里的夜比别的地方更漆黑,有时被神明桌映得红咚咚,有时被槟榔摊染成惨绿色,有时被日光灯照得白花花,处处弥漫侦探电影的气氛,纵横交错,难分难解。
(台北宝藏岩)
(台北101)
台北不是一座步伐一致的城市。破旧不堪的市场背后是最高的101大厦,大厦阴影下是如深渊一样的骑楼,骑楼上的招牌、卷帘门上的文字、光影斑驳的街道,都像是混入一片时空的断层之中。所有的一切都经历不起岁月的侵蚀,我想到我住的城市里正在崛起的新式建筑,不久后也会如它们一样。
在台北的二手商店里,H买了一个古砚台,我购入一张老照片,取景是1980、90年代的一个露天游泳池,热带的树荫下,女人们像海狸鼠一样排列着身体,在泳池内留下水纹的明亮与身体的阴影。照片背面写着:「太太學游泳」。
我问H:“台北人也要学习游泳吗?”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岛屿上的人都天生谙熟水性。
“对啊,我就不会啊。”H说。
这些天我跟着H游走在岛屿北部的小城。当热带的云朵漫过葱茏的河川,我们正骑机车穿越一座城市的桥梁,大雨让我俩浑身都湿透了。H戴着浅绿色头盔,穿着绿色连衣裙,像一只湿漉漉的立于江上的白鹭。
(三峡老街)
在三峡老街,我看着祖师庙的多层雕花、三峡溪的三座小桥和站在桥上眺望远方的少年,听着类似广场舞的音乐,想到了奉节。虽然两个“三峡”毫无关联,但我还是宁愿将它们虚幻的置于一起。这不是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而是我不想和H之间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它时常让我觉得我那世界主义的观念会随时动摇——我一直坚信,人和人之间,地区和地区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哪里的洒水车都一样的恐怖,哪里都有不遵守秩序的人,哪里都有开发不完的不动产。
(三峡溪)
等我把所有人建议我应该去一趟的地方都去完以后,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值得去的和值得停留的。和作家D. H. 劳伦斯的想法不一样,他旅行的动力是因为常常感到“这地方不行”,而我走到哪里都是因为“这里还不错,可以生活”。当然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我们都无法在一个地方永久停留。
“到这冻止,你也免爱我……”H在摩托车上轻声哼唱着。太平洋的风吹过,我们短暂建构的记忆宫殿很快会在新的地方重铸。一个旅人,他只是路过,于这当下运行的一切,只得沉默以对。
听闻敦南诚品也因租约问题就要关闭,就像爱情也有个期限,一纸合约到期,无法续期。构建我们记忆的商店、街道消失得特别快,城市每几个月就会换一幅模样。而旅行的人,被无数的片段回忆拥塞,你说没有线索,记忆又是可以随意被打乱、编排、遗弃和篡改的,就像没有章法的影像,彼此并无关联,却构成回忆的整体。
(台北西门町)
(台北街头 化缘者)
关于台北,关于穿洋装的少女、被引用的招牌、逛过的米店,水莲菜、凤梨、苦瓜与咸蛋的味道,瓷砖、玻璃花、铅字与陶器的形状,以及白先勇笔下的尹雪艳、光点电影院、台北车站、中山路、二手书店……一切都来不及记录,也无从记录。
每到一处,我都要买上几双袜子,带走几件短袖,或在此地与彼地留下存在过的证据。每一个行李箱,都像我仓皇逃逸留下的肇事现场。还有无数的购物发票,上面印着时间日期与事发地点,就像一个人的罪证,积攒的发票隔月就可以兑奖,但我想我可能永远都中不了奖。
台北于我而言,已是另一个乌尔米耶。我想给一个台北姑娘放宜宾话版的米店,从明天起我们改用四川话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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