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宰治老家泡温泉

By 狗子 2018-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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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去了趟太宰治的老家也是他的出生地，日本青森县金木町。到这儿的第一天就喝大了（来这儿的前一天在东京三鹰也喝大了），但还有记忆，包括深更半夜泡了会儿温泉。现在印象已经很淡薄了，若不是有照片和同伴作证，我真的不能确定了。

我对泡澡就没感觉。小时候都是去公共浴室洗澡，印象中我爹每周会带我去一次三里河浴室，两毛六一位。浴室里有池子也有淋浴，一般也是先冲一下，再泡一会儿，再打肥皂淋浴，每次我都觉得这最后一道程序才叫洗澡。三里河浴室里的池子按水温分为三档，浑浊程度也分为三档，温度由低到高依次为：很浑浊，一般浑浊，较清澈。浴室高高的天花板上有半开半合的玻璃窗，那时没有空调，天窗的开合程度大概就权当空调了。记得有次听搓澡工聊天，说之前多次趴在女澡堂天窗上的那个流氓前两天终于被月派（月坛派出所）给逮着了，似乎类似的段子每个澡堂都有吧。这样的段子可以引发我们以流氓的视角产生想象：下面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无论是被发现还是没被发现的时候？为什么女流氓不爱干这种事呢？男的没什么可看的？

以我童年的视角，男浴室中最热的那个池子通常只有三两个老头，估计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他们很舒坦地没在热气腾腾的池中一动不动，只露个头闭目养神，有时我盯着他们看的时间长了，还以为他们死了，但一走神的工夫，就有享受完了的老头复活了一般遍体通红地从池子里爬出来，或颤颤巍巍或迈着方步（视健康程度）下面吊儿郎当地奔墙边搓澡的台子，搓澡工见他们过来从池子里舀半桶热水哗地一声泼在台子上类似“欢迎光临”，老头们便趴到台子上边挨搓边和搓澡工聊天，也有趴在那儿一声不吭任人宰割的；搓澡工是个围着围裙（以示他在工作）三四十岁的结实汉子，赤膊，手持一条白毛巾，这毛巾可叠成大小不同薄厚不等用来搓（也可像电影里打架时那样缠在手上），也可展开来当鞭子抽，印象中经常搞得动静很大，应该是施受双方都快感极大的架势。

想起我的青岛朋友亚林，1990年代在青岛开独立书店，经常一人来北京进书。为节省费用，一度他选择在西直门高粱桥路某浴室过夜，某天泡澡，被一个长发男青年摸了一把腿，极端异性恋者亚林一个鲤鱼打挺，壮硕的五短身材从池中窜出水面老高，水花四溅恨不得来了个360度转体，把那小子顿时吓阳痿了，是否留下了终身心理阴影也未可知。亚林后来回忆，他之前每次去那儿泡澡，总有那么几个小子围在他附近嬉戏，包括那个长发青年。此后亚林改住小旅馆了。

前几年，跟单位什么的去北京九华山庄泡过两次温泉，露天的，水还算干净，但人多，还有不少父亲带着孩子来学游泳，不够闹的。

我一个常年生活在日本的朋友说，日本酒店有一种私人独立空间温泉，大概叫“卡西凯里”，一家子或三两朋友或情侣包一个池子，吃喝都可送到池畔，住一晚大约两千人民币，算以来真不贵。

这次来日本是拍一个关于太宰治的纪录片，我们住在金木町一家叫“花月亭·稻垣温泉”的和式风格酒店，榻榻米，格子窗，窗外是镜子一般大片的稻田。

（花月亭窗口）

这里是日本的农村，附近没有饭馆，入住那天酒店的晚餐被一家公司开年会一类的全包了。我们只能从附近加油站超市买了各种日料，记得有各种生鱼片，虾，贝，糖心煮鸡蛋，米饭及面条便当，酱油，绿芥末，还有太宰治钟爱的味噌，以及各种啤酒清酒，我们三个人大概花了三百人民币。酒店卫生间洗浴的热水直接就是温泉，起先水不热，我们叫来酒店的修理工，一个相貌端正的小伙子，肯定刚喝了酒，脸红扑扑的，捣鼓了半天，滚热的温泉从水龙头里流了出来，略显浑浊，权当就是矿物质了。我把啤酒清酒泡在洗手池的温泉里（我胃寒），喝一听取一听。我们在房间里吃喝到半夜。

（稻垣厅）

以我所知，20岁之前一直在老家的太宰治不仅没有描写过这里的温泉，之后其他地方的温泉也没写过，包括他与第一任妻子（没领证）小山初代自杀过一次的位于群马县的水上温泉，那次自杀据太宰治说就没想让初代死，所以她吃的安眠药少，太宰治决心一死吃的多，但因为麻醉品成瘾对安眠药有了抵抗力，二人都没死成。

川端康成写过《伊豆的舞女》，伊豆是温泉胜地，但小说也没怎么写温泉。太宰治也在伊豆呆过，写下了名篇《东京八景》，但也没写伊豆的温泉。他还和哥们檀一雄去另一个温泉胜地热海花天酒地，欠了一堆账自己跑回东京，檀一雄被热海温泉旅店老板扣为人质，以此为契机太宰治写下了又一名篇《奔跑吧，梅勒斯》（很快进入日本中学课本），但他没写热海的温泉。我想大概温泉在日本人的生活里太日常了，日本人泡温泉就像我们很多中国人习惯泡脚一样，完全乏善可陈，这也是鲁迅在日记里像记账一般有板有眼地记录泡脚就不由得让人产生各种猜测，这不是没事找事么；又或者是温泉已经被浪漫的日本古典文人写滥了，这些现代派作家趣味不在此；又或者，喝大酒和泡温泉这二者是冲突的，至少不搭配，太宰治选择了前者，他不厌其烦地写酒馆酒吧街边摊，他每到一地必纪录他在哪跟谁喝了什么酒，喝了多少，但没写过他泡温泉的经历，也是，喝完大酒谁没事泡温泉啊，此时的首选是换地儿接茬喝。川端康成不喝大酒，他泡温泉，但他选择写女的，或者男女之情，好像也没写他怎么泡温泉。

（太宰治泡温泉）

在金木花月亭房间里，喝到半夜，想换地儿是不可能的，但大概是还想折腾，便换上和式浴衣，晃晃悠悠穿过酒店曲折的回廊在导演唐大年引领下去庭院里泡了温泉。只记得黑色石头垒成的池子不大，池畔角落里似有青苔，水很清，露天，夜深人静就我俩，泡在水里一点不冷，抬头就是漆黑的夜空，池畔有叫不出名字的树（就说是樱花树吧）。大年来日本多次，喜欢泡温泉，他说日本每个地方温泉都不一样，他说他感觉金木的温泉水确实有点特别，很滑润。此刻我忽然觉得头顶应该有樱花花瓣飘落，漂浮在黑夜清澈的水面上……太宰治显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