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只应与山在

我特别讨厌中国城市周围的“温泉度假村”，然而在神州行走城乡，总难免进入不少。在那些奇怪的地方，你得支付不便宜的门票，沐浴更衣，然后穿上泳衣泳裤——通常情况下还得购买度假村售卖的极其丑陋土气的款式。赤脚或穿着同样丑陋的拖鞋，走在高高低低的拙劣园林鹅卵石小道上，旁边是一个又一个或圆或方的池子，要么以草药材命名，要么以滋阴补肾命名，或者形迹可疑地撒着玫瑰花瓣，把杨玉环的禁銮，化身为一个当代超重女士的临时洗脚盆。

小池子们很像是澡堂，看起来所谓的温泉和浴室里的热水也没什么不同——事实上很多“温泉度假村”确实是烧热水而成了“人工温泉”。这倒罢了，我没有觉得天然的温泉就比人工的热水好，然而比室内的浴室还不如的是，室内至少赤诚相对，在这儿穿着奇怪的泳衣是怎么回事？

真的温泉，总与断裂有关，与山脉是孪生兄妹，与地震也是互相瞧不起的表兄弟。像我们这样常常出没于大山大江的人，当然总能和它随时相遇。

横断山脉就是温泉的极富之地。从东北的大渡河开始，一直到西南的高黎贡山，山穷水尽疑无人，林中却是热汤池。

我的横断山区之旅是从贡嘎山开始的，可是直到第二次去贡嘎山，才去泡了东山下的温泉——并不是早就开发成“景点”的海螺沟，而是当时尚属荒芜的草科乡，连个厕所，都是木头架在奔腾滚滚的冰河上。

我当时的旅伴，是从磨房上约的。那时候对旅行者来说，还算是个纯真年代，磨房还算是大家心目中能约到很好的陌生旅伴的地方。这是没错，我约到了西安来的和气的大姐茉莉，英俊异常的重庆少年圈圈，还有桀骜不驯的，不知道哪里来的旅行者老狗，准备翻越三重垭口完成所谓的“贡嘎西南坡穿越”徒步。

没想到，虽然老狗是个在火塘边众人聊天他独看《南方周末》的人，却在后来在藏族村长的阁楼上，顺走了茉莉的一千人民币。这个尴尬的剧变，除了让在屋里回家帮忙的年轻尼姑痛哭外（她认为这些汉人是在指责她），还让我们的结伴旅行，在贡嘎寺雪下的操场上，以一场对质来结束。

老狗走了，和在贡嘎寺遇见的另外一位旅行者。大概是从那时起，我就对“长途旅行者”们报有一种难堪的审查而又抱歉地悲伤的眼光。也许那个完全的新人，重庆少年圈圈并没有我这样的兔死狐悲之感，在我们穿越了贡嘎山最后一座湖泊巴望海，继续穿越三个多小时的丛林后，在汉人领地草科乡那简陋而又温暖的温泉大池子里，我们赤条条望着木板外的星空，感觉到身体逃离残酷美景的解放，完全忘了昨日的戏剧。

（走过巴望海后，就将迎来可爱的草科温泉）

温泉很神秘，常常就出现在这些交界和断裂的地方。在离贡嘎山不远的八美，那里的人民和天地风貌，都是典型的辽阔康巴草原，虽然当地的木雅人的古老语言和康巴语并不一样。可是越过了雅拉雪山的后门，陡然直下到墨绿的森林时，那就有更大的文化差异，是“低”山嘉荣人的地盘了。

这条通往“四姑娘山”的路我不知道走过多少遍。印象最深刻的是黄昏刚入森林时，发现河对岸的野温泉里，那个工人正在离去。我们把车停下，跨过河上的桥，快乐地脱光，跳入水里，对着河对岸迟疑地飞奔而去的车辆傻笑。

这是那天最美的一刻。在离开雅拉雪山和丹巴森林之间的温泉后大约三小时，在大渡河边天开始变黑。黑暗中有灯明晃晃地刺过来，有人在车窗外跟我们挥手。不能往前走了，尘土在涵洞里随起随舞，来来往往的大工程车在这狭窄的天地间张牙舞爪。皑皑的山石的沉默中，大渡河喘着粗气奔流，常常被探照灯打到。

我们试图沿着大渡河开车到泸定，在姑咱镇（康定师专所在之地）之前被拦下了。那时汶川地震过去了数年，路还没有完全修复，就已要为水坝工程让道。我们在河边局促繁嚣的小镇上过夜，川菜川音，简陋的宾馆，还有街上闪烁的“精水湾”洗浴中心招牌，一派为持续数年的大工程工人提供全方位服务的野镇荒景。

又过了好几年以后，当年坐在我旁边开车的大律师打电话告诉我：“我又从那条路过了，我们洗过的那个温泉，已经被勤劳勇敢的四川人开发收票了”。

这当然是不可避免的。假温泉都那么多，在一条旅途之路上的温泉，又怎么可能避免被占为己有的命运。好在所谓的旅途之路，通常不过是车流的大道，总有一些可爱的自然温泉，依然藏身于国道和省道之外。就像在高黎贡山的两边，密密麻麻的，仍有一些温泉藏身于树林和村庄之中，知道这些秘密的人，仍然可以坦坦荡荡地赤身面对自然。虽然这个糟糕的世界上，穿着糟糕马甲外套的摄影爱好者们，早已不要脸地把变焦镜头对着怒江边那些坦然而浴的老人们。

（西藏，洛扎峡谷边的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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