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欧洲没有未来！”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要在伦敦住两个星期。公司为我安排了当地的住家，因此我得以不用待在毫无趣味的酒店里。与我同住在这户英国人家的，还有一位19岁的西班牙姑娘。

房东盖瑞是一位接近50岁的英国厨师。他的工作是为婚宴（当然也包括别的宴席）准备餐食。不过，因为经验丰富加上颇有头脑，他已不再亲自操刀，而是管理着一个团队。经过5年的萧条期，他说今年业务回暖，他终于开始赚钱了。赚了多少？他说7月接了很多单子。具体多少？57单。

57单！

"是呀，数十万的进项！我终于可以把我的房子修完了。"别忘记，单位是英镑。

说起房子，盖瑞打开了话匣子。

这栋房子大概有一个半世纪的历史了。上世纪20年代开始，这间房子的产权才独立出来，最早的住户是一个移民伦敦的香港人。几经辗转，到盖瑞之前，一户老夫妻住在这里。20年里，这栋房子被伦敦的湿气腐蚀得非常厉害，很多框架都已变形。他给我看修缮之前的照片。"李，你的房间，那时都没有地板！"照片上显示只有木质横梁，"因为地板有一天直接塌掉了，砸坏了厨房的电器！"

那对90多岁的老夫妇住在这里太久了。他们听任这栋房子与他们一同老去。直到五年前，老头去世，老太太决定出售这房子。

"35万英镑，非常好的价格，因为这周围的房子都要50到60万英镑。这栋只要35万，实在是因为房子的状况太糟糕了！我们担心它随时可能会垮掉。"

"所以35万英镑很划算？"

"划算！这里是伦敦！"

的确，这里是伦敦。从这里去特拉法加广场只有12英里（20公里）。虽然拥堵的高速路需要两三个小时，即使飞驰的火车也需要1个钟头，让你以为这里已是遥远的乡下。

"确实，这里成为伦敦才20年，但现在这里使用伦敦的邮编，所以已经不是乡下了。北郊的人可没有这里的大片绿地。"

盖瑞带我们去看一片巨大的薰衣草田。紫色的薰衣草蔓延到天边。

不过，盖瑞既然是典型的英国人，就绝不会只发出"好美啊，不是吗"这样的声音。他向我和西班牙姑娘娓娓道来这片薰衣草地的来龙去脉，抱怨说："种了薰衣草后，这里完全种不了别的东西，薰衣草把这块土地全都弄坏了。所以旁边的农民只能种土豆，然后拿土豆来酿伏特加，味道极其恶心，然后喝得烂醉如泥……"

久而久之，我确实习惯了盖瑞的言说方式——枝蔓的海量信息，加上漫无边际的英国式的抱怨。没有什么是肯定对的，英国人在这个问题上看得极其透彻。

"除了一点，那就是退出欧盟——这是百分百的正确！英国人一定要退出欧盟，因为太多移民了。西班牙人，比方说，"他指了指西班牙姑娘，"没有冒犯的意思——搬来英国住，不需要签证，什么都不需要，坐飞机、开车、坐船，或者走路，都没问题。谁都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人。波兰人、希腊人……毫无疑问，他们都是过来挣钱的，所以这会影响到英国人本身的就业，毫无疑问。我们经历了衰退，好不容易摆脱了。我们可不想继续为别人的萧条买单。你看看希腊，没有人工作，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向欧盟要钱。英国一个便士都不给！"

我们坐在他的庭院里，听他在几杯白葡萄酒的微醺中，侃侃而谈他对欧洲未来的意见。

"一句话，欧洲没有未来。再这么下去，大家都完了。我们英国人冷眼旁观，就跟几个世纪来一样，但德国和法国的做法，只会让事情更糟糕。西班牙和意大利，"他再次对西班牙姑娘说，"没有冒犯的意思——有很麻烦的问题，不是给钱就可以解决的。何况，为什么一定要有统一的欧洲？欧洲各国都一样吗？压根儿不一样！所以，当年英国没有用欧元，实在是太聪明了。"

"西班牙和意大利适合退休养老。"他接着说，"再等十年，我就把这栋房子卖了，去意大利养老。英国退出了欧盟也没关系，我揣着几十万英镑，哪儿都欢迎我。"他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英国人买房子是投资。当初我花了35万磅买下房子，这些年花了5万磅修缮它。现在这栋房子的价值已经翻了接近一倍，差不多60万磅。为什么呢？你们大批中国人搬到了伦敦，最近三年伦敦的房价涨了20%不止。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十年后我说不定可以卖出80万磅。80万磅！拿着这笔钱去意大利南部，沙滩、海风、小游艇……上帝啊！"

卡洛琳在一旁也笑起来。她并非他的妻子，他们同居了18年，却没有结婚。盖瑞说，卡洛琳一直不同意嫁给他，而她在一旁不置一词。他们养了两只猫和一条狗，狗的名字叫吉尔达。盖瑞回家时，会对吉尔达满是溺爱的问候，"你好吗？亲爱的！你今天过得好吗？"

这个星期以来，一直是卡洛琳为我们做晚饭，因为厨师盖瑞每天回到家，连厨房都不想进。不过今天，盖瑞特地为我们做了烧烤。"在这样一个非常美丽的典型的英格兰夏夜，没有什么比坐在自己的庭院里，吃一顿烧烤更美好的晚餐了。"

典型的美丽的英格兰夏夜，有漂亮的晚霞和稍纵即逝的火烧云，有微凉的晚风和虫鸣。因为纬度的关系，晚上9点，天空依然明亮。羊肉串非常美味，蔬菜很新鲜，摩洛哥库斯库斯很开胃。盖瑞的庭院养了鱼，很多树，不少蔬菜，以及精致的草坪。"上个月卡洛琳生日，我们邀请朋友过来晚餐。我们准备好冷食，50多个朋友，完全没有问题。"

拥有一个庭院是卡洛琳的梦想，因为她在约克郡长大，美好的童年记忆与家里的庭院息息相关。"但那是在约克郡，这里是伦敦。"盖瑞说，"谢天谢地，我们找到了这样一个房子。她非常满意，我也喜欢这个庭院，我们俩经常整天都待在这里。

"冬天的时候，我们有时候会睡在客厅里。那个小小的客厅有一个壁炉。冬夜里，烧上火，满屋子都是噼噼啪啪的木柴崩裂的声音，英格兰的冬夜很长，明亮的月光斜着照进来，银辉铺满沙发和地毯。只要一分钟你就睡着了，因为那一切实在是太舒服、太美妙了。"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我在日内瓦湖畔，住在朋友的老宅的情景。我们爬山淋了一身雨，回到家，生上火，客厅里全是木炭奇妙的气息。那间六十年的老宅里，一切仿佛浑然天成，古旧的书架与窗外荡漾的湖水。那是我记忆中极其美好的一夜。

"老房子很好，很有趣，好像它本身就活着。但你每天都需要修缮它，把一百年的老玻璃换掉，加固横梁，疏通管道……住在老房子里意味着很多工作，但住在新公寓里的人，永远体会不到这种乐趣。"

吉尔达忽的扑向庭院的一角。盖瑞淡然地说："我猜刚才是一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