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莺歌
小城莺歌有许多梦幻般的高低招牌,招牌的灯光好像亮度不足,发光二极管一闪一闪的,有橘色、红色、绿色与蓝色,裸露的金属支架,一阶一阶向前起伏。
铁皮屋塔房层层叠叠,有高有低,楼房也不是四四方方,有三角形的,有梯形的,有被小巷截成一半的。红绿灯几年前才有,没有人行道,行人和机车在路上竞跑,骑楼底层被机车占据,里面是眼镜店、银行、抓娃娃店、通信公司和药局,周围的一切都像杂乱的电影布景。
莺歌有两间土地庙,土地庙是护佑地方的低阶庙宇,管辖势力仅限于一座村庄、一片农田或一个街区。一座位于小城中心的土地庙叫做南兴宫,当地的老人们就聚在这庙前打牌。站牌上写着桃园客运福德祠,斜对着一个红色十字架,旁边有一些被围起来的捷运工地。过一条河川,就是陶瓷老街了。莺歌盛产窑土,陶瓷业发达,过去陶窑的烟囱四处耸立,常让人觉得暗无天日,而今那样的烟囱已难觅踪影了。小城北面山坡上有一颗如鹦巨石,被称为“莺歌石”,莺歌因它而得名。
夜市上的小吃摊总是开得很晚,但很早就结束了,好像它们的使命就是属于前半夜的。麻辣鸡、盐酥鸡、盐水鸡、卤味、小火锅、章鱼小丸子……吃的食物,都像是我小时候的味道,同样的移民社区,同样的错置与恍如隔世。
从夜市的街道中央望过去,一座耸立的教堂,令四周的屋顶皆哑,十字架与夜色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我的朋友住在一幢半古不古的骑楼建筑里,门前那条街很像泉州的后城街。骑楼被圈起来改作玄关,拉上卷帘门,种些花花草草。客堂里铺着复古的水磨石地板,有好几十年了,家具用品不少是老物件,堆放在老房子里,倒也蛮有情调的。
朋友在厨房里倒了用凤梨果酱做的冰水给我。
“让我怀念起小时候的味道。”我喝了一口感叹道。
“是啊,也是我小时候的味道。果酱是我自己做的。”她说。
“原来大家的童年都是一致的。”
街上的招牌有很多写着“古早味”,意思是阿公阿嬷时代的味道,凤梨果酱冰水就是一种时光重现的古早味。食物就像一样魔法,后来我发现至少在食物上面,我们有相当程度的共同之处,比如爱吃卤味,也爱吃热炒,我想不单是因为作为游客的新鲜感,而是它们本来就已经存在于我童年的食谱里了,只是我又将它们翻出来而已。
“莺歌是我爸爸妈妈的老家,附近住的都是我的亲戚,旁边一栋房子是外婆的,我小时候还在那里住过,都是很老的房子了。这一排姓我父亲的姓,那一排姓我母亲的姓,刚好覆盖了我的家族。”
“那莺歌的历史就是你的家族史啊。”
“这间房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对面还住着他的儿子。房子有三十年没有住人了,我将它重新装修了一番,搬进了一些我自己的东西,因为实在很喜欢水磨石和老家具,所以舍不得更换。一般房子太久没人住,就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住进来,一开始就应该用熏香来驱鬼。有段时间我的猫经常鬼叫,熏完过后,猫就正常了。后来我出去旅行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有天睡觉时梦到一个女鬼站在我的门前,我就问她你怎么才肯离开,她说要每天为她念经。我醒后一阵冷汗。”
“那你后来有念吗?”
“每天都有念。我有个朋友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她有来看过,说鬼已经走了。”
当她讲完这个故事后,我从此不敢再乱碰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了。
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有股历史的味道,从她的祖母,到她的恋人、朋友,再到猫和各种气味的混合,毛发、床单上深浅不一的渍迹。
地上放着一些出其不意的书,一本中古的《台北人》,一些“Made in Taiwan”的刺绣竹环,一座获得创意比赛的奖杯,一个教堂形状的木雕,里面镶嵌着玻璃管。混乱的现场,像大学时上过的物证技术课。
每个文青的书柜里一定会有各种藏书,那些书来自不同的城市,想起发现它们时的欣喜,一个人,或是一桩故事。譬如放着一本帕蒂·斯密斯的《只是孩子》,背后是从垃圾场搬回的旧沙发,地上随意堆放着她的作品,越堆越多——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它们都扔掉,但每一件都耗费过你数夜的时间,它们就像孩子一样。她亲手制作的每件物品,都会让我产生一种神秘的窥探。
“你有那么多书,为什么不试着写作呢?”
“作文课没有老师夸过我,所以我没有成为作家,但是美术老师喜欢我,我就变成艺术家了。”
她一直开着房门,好像他可以随时走进去,从此改变他的生活。
========================================================================
微信公众账号:“寻找旅行家”,每天为你精选一篇有见地的独家专栏文章,欢迎关注,互动有奖^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