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布鲁曼

By 幸公拓 2018-11-01

马蜂窝旅行家专栏出品| 已有4071人阅读

在康区旅行时，经常听到各种布鲁曼的传说。此次进藏，为了看布鲁曼官寨遗址，特意绕道新龙县。新龙旧称瞻对，意为铁疙瘩。

我听过的大部分故事里布鲁曼是英雄，他骁勇善战，狡诈无常。吞并上下瞻对土司和霍尔五土司，击破康区势力最为强大的德格土司后，他将大半个康区纳入自己的统治之下，对内地和卫藏构成直接威胁。

另一些故事里，布鲁曼冷酷，残忍。他曾将婴儿肚里灌满牛奶后从官寨抛下，看牛奶从孩子破开的肚子里飞溅而出，他大笑道，人死后可以不流血而流出雪白的牛奶。

还有些故事则充满怨恨。布鲁曼不尊佛法，藐视权威。他焚毁寺庙，肆意凌辱高僧，甚至辱骂达赖，扬言要将大昭寺的释迦摩尼等身像抢回瞻对。

一千个康巴人眼中有一千个布鲁曼。

临近中午，在理塘县城前的一个岔路口，离开318线，向北到新龙。穿过一片开阔的草甸，进入山地，山势不高，景致与上午经过的剪子弯山和卡子拉山并无两样，漫山都是冷杉、云杉之类的乔木，只是没有冰雪——整夜的大雪让剪子弯山和卡子拉山银装素裹，满眼琼宇，山路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层，过弯时稍有不慎便会打滑。相距不过几十公里，这里却没有一丝冰雪，阳光慵懒，山岭葱郁，恍然间，感觉翻过垭口会是一片山花烂漫的桃花源。

山不甚高，很快便越过这座小小的山丘。开始沿一条小溪而行，进入一条不算很深的峡谷，谷内仍是草木繁茂，这多少与我对新龙的想像有些不同。想像里，新龙应该是苍凉贫瘠的，唯有如此，才能孕育出极度彪悍的民风。

打夹坝，即拦路抢劫，在康区是家常便饭，没遇上是运气好，遇上了也不必大惊小怪。打夹坝不能乱打，一般来说会选择商队或寻常旅人，断然不会对官家下手。瞻对打夹坝不走寻常路，在清朝便曾两次抢劫官兵，两次抢劫都引来滔天兵祸。

乾隆九年，下瞻对土司班滚在理塘抢劫了自西藏回四川的一队官兵，朝廷发出多路大军进剿，历时一年，迟迟无法攻破班滚驻守的如郎寨。民间风传，最终攻破如郎寨是官军与班滚私下达成协议，班滚故意弃寨，让官军得以回复朝廷，领功受赏，兵退之后此地仍交回班滚。数万大军竟无法奈何一个小小土司，让康区其他有野心的土司备受鼓舞，一年后，大金川土司莎罗奔策动叛乱，是为第一次大小金川之役。

道光二十八年，又有一队官军在理塘被打夹坝，被抢的是准备到成都上任的四川总督琦善。这个琦善，正是鸦片战争中的投降派琦善，鸦片战争打了败仗，主战派林则徐被流放，投降派琦善也革职抄家。几年后，皇帝再度启用他，命他为驻藏大臣，上任后以雷霆手段整饬西藏，政绩斐然，很快升任四川总督。打夹坝的是中瞻对土司贡布郎加，贡布郎加就是布鲁曼。布鲁曼是瞎子、独眼的意思，贡布郎加只有一只眼睛，据说他尚未发迹时曾挑唆两个家族互斗，他自己则坐山观虎斗，藏在一座寨楼上偷窥战事，不料，一颗流弹打碎窗户，弹起的碎片刺瞎了他的左眼。

堂堂四川总督，在赴任途中被公然抢劫，说出来是天大的笑话。琦善决心剿灭贡布郎加，他先策动附近几个土司联合进剿，无果，又上奏道光皇帝请求发兵，之后他亲率大军进攻瞻对，历时一年有余，始终无法击溃贡布郎加，最终只能和谈招安，赏赐贡布郎加之后退兵，贡布郎加却将清廷的赏赐统统扔进了雅砻江。

进入雅砻河谷后，眼前苍凉起来。江水浑浊，如一条黄色巨龙在群山之间蜿蜒穿行，公路沿江而行，另一侧的山崖植被稀疏，裸露的砂石触目惊心，公路上的落石和路旁滑落的土堆显示山体非常不稳定。迤逦行了几十公里，看到措卡湖的指示牌，此次进藏行程紧促，措卡湖只能留待下次再去。

过了岔路口很快便到县城，新龙县城在一个逼仄的谷地，临江而建，城里正在进行风貌改造，所有的建筑都被脚手架包裹着。县城中心是格萨尔广场，广场旁边有家酒店名叫布鲁曼酒店，进入新龙后，第一次看到布鲁曼的名字。午饭时向老板打听布鲁曼官寨，老板居然不知道布鲁曼是谁，他以为我问的是布鲁曼酒店，拉着我到门口指示方向。我有点奇怪，本地人怎会不知道布鲁曼，他说他是都江堰人，到新龙经商尚且不到一年，听后我才释然。

布鲁曼官寨距离县城不算远，只是路牌很不显眼，不仅很小，还满是锈迹，稍不注意便会错过。路牌指示从一条小路进去，路口有个工地，很杂乱，我有些拿不稳，问了一下正在施工的工人，连问几人，都表示不知道。我看到一个小姑娘从旁边民房出来，便过去问她，可能是她汉语不好，听不懂，布鲁曼、贡布郎加、官寨遗址几个关键词反复说了几次，她始终一脸茫然。我焦急的神情反而让她感到紧张，用力摇摇头后，便跑开了。此时正好有辆货车从工地旁边的小路出来，我赶紧拦车问路，司机好像也不知道布鲁曼官寨遗址，他说不知道什么官寨，但里面不远确实有座烂房子。

因为不知道里面路况，便没有开车，将车停在工地旁边步行进去。走了百十米，没见到遗址，有户农家，院中家犬见生人狂吠不已，引得路旁吃草的两头牛也狂躁起来，怒目蹬腿，一副要顶人的架势，吓得我赶紧往回退，等了一会，待它俩到旁边山上去吃草后，我才小心翼翼地从旁经过。

那户农家后面的田野里，一片残垣孤零零矗立着，四周都是杂草，再外面一点则是玉米地。虽然对遗址的状况有所准备，但真正看到之后还是感觉很失望。藏区的土司官寨我看过不少，我以为布鲁曼官寨至少应该比卓克基官寨要宏伟，可眼前只有几堵破墙，跟异地搬迁的农牧民留下的遗址差不多，实在让人无法联想到叱咤风云的布鲁曼。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当日的盖世武功早已了无踪迹，留下的唯有在康巴四处流散的种种传说。

两次大小金川之战历来有争议，一般认为是乾隆穷兵黩武的例证，也有学者持不同看法。他们认为乾隆坚决平定金川正是其宏才伟略的体现，乾隆深谙帝王术，对建州女真的崛起历史熟稔于心，他在金川土司那里看到建州女真的影子，金川统一康区后必定图谋西藏，而后便是青海和蒙古，最后越过长城大举南下，与当年建州女真的路径大体相同，他太熟悉，所以他必须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其实大小金川土司的声势远没有后来的布鲁曼那么大，布鲁曼已经基本统一了康北，再拿下康南后势必会进攻西藏，它的扩张引起了中央政府，特别是西藏噶厦政府的恐慌，双方联手将其扑灭。

布鲁曼让土司制彻底走向末路，它的崛起让中央政府和噶厦政府充分意识到土司制的弊端，改土归流被重新提上日程。布鲁曼被剿灭后，康区各土司虽然恢复旧时状态，但实力都遭到削弱，这为之后赵尔丰铁腕推行改土归流创造了条件。

官寨遗址正面的雅砻江上便是号称康巴第一桥的波日桥。波日桥是藏式伸臂桥，始建于清朝，由藏族建筑大师唐通吉布设计并督建。这座桥适宜远观，到桥上后感觉与其他桥并无二致，但在雅砻江岸远观时，尤觉造型优美、气势雄浑。遥想当年，英姿勃发的布鲁曼正是在这里渡过雅砻江，去开创属于他的广阔世界。爬山涉水而来的大队藏兵也是在这里渡过雅砻江，来埋葬穷途末路的布鲁曼。

其后，沿雅砻江上行到甘孜县。这里是霍尔地方（霍尔是西藏对蒙古人的称呼，霍尔地方就是藏区蒙古人聚居之地）的核心区域，我准备在霍尔十三林中挑选两个寺庙细细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