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胡安与蔓越莓

By 洛艺嘉 2014-07-14

马蜂窝旅行家专栏出品| 已有7603人阅读

这是我第二次来圣胡安。我旧地重游的时候不多，但邮轮停这里，我不能一天都呆在船上。圣胡安也确实值得人再次前往。

有次在论坛上，一个人说自己出国旅行，只拍风景，不拍人，因为不敢拍。我说这有何难？旅行十几年，拍的人有成千上万。

那女人尖声叫起来，仿佛我的相机是刀。旁边的黑人白人，都没说话，冷眼看着。她发疯一般冲过来，抢我的相机。这个欧洲人就是这时候过来的，他塞给女人一些钱，拉开她。那女人坚持删除照片，他看了我一眼：“你只能这样了。”

走出小巷，我的尴尬还写满脸上。“这事确实是你做得不对。那么大相机，你还不躲远点拍？就在人家桌旁，不是找死吗？”他说。见我沉着脸，他又说，“有些时候，我们也不必太在意别人的态度。就当一阵风，吹过就算了。”

“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给了多少钱？我还你。”

“不用。”见有人推冰激凌车过来，他说，“你请我吃冰激凌吧。”

我们在街边椅子上坐下来。免费的旅游观光车驶过，城里所有的景点被20多个站点连接起来。

“我们平常人，对别人的态度熟视无睹，其实是不可能的。6年前，我刚到船上。呃，我是海乘，在邮轮的餐厅服务。那时我刚到船上，精力充沛，充满热情。有天，一位客人准备向女朋友求婚：‘我本准备明天，邮轮上的最后一天向她求婚。这样即便她拒绝了，明天我们登岸，各走各的，会给对方回旋的余地。可是，我实在等不了了。’他对我诉说心曲。

他太紧张了，把酒杯碰到了地上。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杯子没碎。但他太紧张了，他慌乱的脚踩碎了杯子，他上手，结果把手划破了。这么点小伤不必找医生，他也没时间回房取创可贴。他女朋友去洗手间，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工作时，强度非常大，可以说基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可我还是风一样回房间，给他取来创可贴。他女朋友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刚才的事，我趁他女朋友点菜的功夫，偷偷把创可贴给他。他会心地接过。

整个晚上，我经过他们的桌子，他总是会心地向我微笑。临走时，他没有给我小费，我觉得他是把我当朋友了。他还是等到第二天才求婚。求婚成功，大家祝贺。我过去道喜。可是，你知道吗？他竟然不认识我了。如果没有前一天的插曲，我不介意。

那晚是那趟邮轮的最后一晚，第二天，客人们到终点了。餐厅的所有服务生，都站在一起，为那些客人唱歌。我以为我是他朋友了，结果，他压根就没记住我。告别这么个家伙，我该高兴才对。可是，我很伤感，唱着唱着，眼泪出来。每个星期，看着2000多人从你生活里来去，人海茫茫，谁在你生命里留下印记？你在别人的生活中又怎样无足轻重？

第二天早餐后，客人们都下船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岸。我去酒吧找一个哥们。我知道那天他值班。我们船上有来自世界70多个国家的员工。我这个哥们来自意大利那波里。我把这事讲给他后，他说‘我认识一个中国人，就在这船上认识的，他教给我一句话：相逢不问来处。我觉得意境很高。在相处的那段时间，彼此愉悦，这就够了。分手之后，无需下文。我在那波里听说过待用咖啡的故事。有些客人会多点一两杯咖啡，待用。有些没钱喝咖啡的人，就可以来咖啡馆喝这些待用咖啡。这甚至不相逢，不是很好？‘

他给我调了杯酒后坐在对面。他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然后，他告诉我这酒的名字，我一下记住了它。是用香木缘伏特加酒,橘味白酒,酸橙和蔓越莓汁调出来的，名字叫四海为家。伏特加是俄罗斯的，橘味白酒原产法国。蔓越莓只产于美国、加拿大、智利等少数几国，这酒真可谓荟萃各地精华。

我想起我在智利一个当地人家做客。厨房门口的红果子那么像樱桃，我捡起一颗放到嘴里。这个酸涩，我没忍住吐出来。后来下午茶时，上来一小碟蜜饯。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么酸甜可口的东西，和我之前吃过的，是同一个东西。

那是蔓越莓。

这个智利人给我讲，印第安人受了毒箭后就抹蔓越莓消毒。他们也用鹿肉，蔓越莓做成饼。他爷爷原来是个水手。船上随时备有蔓越莓，预防维生素c缺乏引起的坏血病。我问蔓越莓怎么放啊。那时也没有冰箱，是不是都是干儿了。他说这个问题，他也问过爷爷。爷爷给他讲了个故事。1677年，新英格兰殖民地政府进贡了3样北美洲著名的土产给当时英王查理二世。2大桶印第安玉米、3千条鳕鱼以及3大桶蔓越莓。经过长久的航行后，鳕鱼和玉米都腐坏了，只有蔓越莓以新鲜原貌展现在英王面前，蔓越莓因此声名大噪。殖民地时代，野生蔓越莓就已经是“新大陆”最早出口到英国的产品之一。

那智利人是我在船上认识的，后来我转到别的航线，又遇到他。他下船前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我就去了。我做了海乘6年，这样的奇遇只有一次。

当然，别人的故事听了不少。一个老头，专门坐嘉年华号。坐了17次，后来船上都给他发了勋章。

喝一杯四海为家，我想起这么多事。杯酒人生路。我好像第一次懂得了酒。”

从前，我觉得意大利的冰激凌最好吃。现在看来，圣胡安的也一点不差。和西印度群岛的很多地方一样，他们也是推着冰激凌小车。小小的车，只装三种冰激凌。

“当然，我也交下了一些朋友。我们依依告别，彼此留下联系方式。但是奇怪，没有一个人再和我联系。当然，我也没有和他们联系。我和邮轮一起周游世界，停靠在几个海岸时，我想，我认识这里的某某，但是，我没有和他们联系。我禁不住想：没准哪天，哪个人会给我寄张明信片或相片什么的。我和很多人合过影。”

邮轮上的劳动强度是大，好处是有连假。今天开始，他有两个月的假期，他将乘飞机去美国西部玩几天，然后回欧洲的家。我祝他假期愉快。他祝我旅行开心。

几只唐纳雀飞来停在一株黄蝉旁。我掏出相机。

“我走了, 留下的是一只只婉转啼鸣的小鸟。”我想起西门尼斯的诗。这个获过诺奖的西班牙诗人，1958年客死圣胡安。

这红色的鸟儿飞走后，我把相机按到查看状态。

没怎么照好，都糊了。鸟儿的照片都翻过去了。已经是昨天的照片了。可是，我的眼睛停住了。

今天之前，我并不记得他。但是，他在我的照片上。他和那些服务生一起，分站在大台阶两旁。他的脸上，不再有晶莹的泪光。那些饱涨的情感早已平和下去，他早已将这人世的流转看成平常。而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昨晚，当全体服务生分站到大台阶两边，为客人唱起那首离别的歌时，我的心，如6年前他的心一样唏嘘感慨。

我想寄这张照片给他，可我没有他的地址。我抬头，他早已消失在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