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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河北博物院的醒悟

By 佟琦 2018-09-14
马蜂窝旅行家专栏出品| 已有5396人阅读

我是坐动车去的石家庄,为见一个老朋友。这也是我第一次去那里。石家庄人不多,我想人们都去外地工作了吧。

我们一起晃荡了两天,最后朋友说,你要不要去河北博物院看看?

我说,好啊。

河北博物院,久仰大名。




那天一早我们就去了,到时还没开门。它是一座希腊神殿式的建筑,厚重而敦实,门前的广场上还有人在喂鸽子。

我和朋友用身份证换了票,然后就随着排队的人鱼贯进入馆内。

馆内空间巨大。我们毫不犹豫,径直奔向“满城汉墓”展厅。因为那里有名扬海内的“金缕玉衣”、“长信宫灯”——河北博物院的镇馆之宝。

什么东西就怕出名,人也好,物也好。一个光圈笼罩其上,它也就不是它了。

就像人们看到明星或政治人物从电视里来到眼前,自会莫名其妙地激动;就像我,什么都不看,直接去找金缕玉衣与长信宫灯,就好像对它们多熟悉似的。你确定那不是我在电视里或无论哪里先看到它们,然后在心中产生的一种“名人效应”?


果然展厅里我们是第一个到的,见到金缕玉衣时它还是十足地震撼了我。它远比照片上大得多,介绍上说全长188cm。主人是中山靖王刘胜。它的旁边是王后窦绾的玉衣,长也有一米七多。两件玉衣就这样横陈在展厅的中间。我脚步轻轻、十分仔细地看了。说来好笑,它就像用那种竹块儿的凉席做的,只是竹块换成了玉片,塑料绳换成了金缕。想当年中山王试穿的时候一定觉得凉凉的就像裹了一身凉席吧?两件玉衣的面部都做了鼻子,其实按一般的感觉,不做也成。但是,那可是王啊,一国之君,鼻子能受委屈吗?另,刘胜有个大肚子,玉衣还特意为他的肚子也做了个弧面。我看过资料,满城汉墓发现时玉衣里已经不见刘胜的尸骨,但后来把它运回相关部门进行修复时才确定,刘胜的尸骨就在里面,只是经过两千年的岁月,它已变成褐色的粉末,另还残留一些牙齿的珐琅质碎片。连头发都没剩。

中山王消失得真干净。

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中山国,他的家族,他的汉朝。

《史记·五宗世家》和《汉书·景十三王传》里都有关于刘胜的记载,不长,且大同小异。第一个特点是刘胜乐酒好内,似乎是个酒色之徒。他的同母哥哥赵王刘彭祖讥讽他说:“中山王徒日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称为藩臣!”刘胜也不示弱,说:“王者当日听音乐声色。”其实赵王刘彭祖也好色,不知他说别人淫的时候怎么那么理直气壮。但不管赵王也好,中山王也好——史书记载里赵王很不堪,说他贪财、阴暗、笑里藏刀,还喜欢夜里和走卒一起在国都邯郸巡逻——他们俩也没什么不同。因为两千年过去了,回头再看看,怎么着都是一辈子。

《汉书》的记载比《史记》多出一段,说是刘胜有一年到长安朝见自己的弟弟汉武帝,席间听到音乐刘胜哭了。武帝问怎么回事?刘胜就说了一大段言辞恳切的话。大意是,中央的大臣进谗言,导致他们兄弟间的关系日益疏远,而自己远在河北,山河阻隔,对这些谗言鞭长莫及。刘胜说了一些典故,也引用了《诗经》,可见这位王受的教育还是不错的,绝不是一般的酒色之徒。汉武帝应该是很感动,从此“厚诸侯之礼”,减少了听取有司所奏的诸侯之事。

关于刘胜一生的记录很少,短短几行字而已,可见其一生平稳,鲜有表现,而正是这唯一的一次哭诉,奠定了其一生的荣华富贵。否则,谁知汉武帝会不会最终听取谗言而打压藩国呢?

刘胜第二个特点是有一百二十个儿子。可见这位王确实耕耘不止,且成功率极高。

就像不能委屈了鼻子,刘胜金缕玉衣的下体也做了一个杯子大小的容器。那绝对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大阴茎,堪当如此礼遇。



看过了金缕玉衣,我继续往展厅的深处走,来到长信宫灯的面前。那是王后窦绾的用品。关于它种种设计上的先进之处我不再赘述,只是,它没有我想象中大,半米高而已。一位侍女双手举灯,饼脸,一看就是个苦孩子。设计师在塑造她的时候可能有所本。她目视前方,那目光曾在两千年的黑暗中一直注视着,直到被人发现,来到了河北博物院,依旧是这样注视着。我绕到她的后面,见她是双膝跪倒在地的。



展厅里满城汉墓的东西非常多,全是中山王生前的用品。他的错金酒壶,他的博山炉,他的蒸锅,他的裤腰带。其中有一组陶制的酒缸,装酒总量达五千斤,当年是满装着酒下葬的,出土时酒已经挥发,只剩一些白色的结晶体。每个酒缸还贴了标签,标明不同种类的酒,可见中山王真是好喝,还换着样儿地喝。作为一个喝酒的人,我很理解他。


还有一些铁制的小装置,上面写着诸如“丙外”“甲下”一类的字迹,看过展览介绍才知道,那是中山王出门打猎时搭帐篷用的,凭借着那些文字可以很快把一架帐篷搭好,王坐在帐篷内,喝酒、休息。这让我有所感,在汉初的时候,贵族们已经能够非常舒服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衣着华丽,出门有车,连驾车的马都戴着金头饰、金链子;他们越来越懂得享受。


(马身上的装饰物)

(玉制腰带扣)

(玉饰)


(博山炉)


(灯)

这时一个志愿者导游带领着一群人走过我的身旁,他指着那些铁制的小装置对大家说,这体现了我们先人的聪明智慧。我很想纠正他,“先人”是不准确的,“有钱人”才更准确。说成“先人”,仿佛我们跟刘胜有着什么关系,其实哪里又有呢?面对两千年前的贵族,我难免也有点儿自卑。

现在回想起来,当看到金缕玉衣的时候,我似乎还是一种俯视的态度。那是生者对于死者的俯视。现在我突然醒悟,再过几十年,等我也死了,刘胜的金缕玉衣以及他所有的陪葬,还是会陈列在河北博物院里——也就是说,中山王永远是中山王,而我永远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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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琦

佟琦,生于北京,毕业于兰州大学。爱写作,爱顺其自然。十几年前以文学青年自居,现在依然以此自居。已发表《彼时春光》《游戏厅》《女朋友媛媛》《长河》等短篇小说,另著有长篇小说《就这么多》、电视剧本《出轨后遗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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