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纳诺尔的舞者

告别了印度最南端的根尼亚古马里，我坐着火车从泰米尔邦进入喀拉拉邦，继续我的旅程。喀拉拉是位于印度西南部的一个邦，也是目前印度共产党（马克思主义者）执政的几个邦之一。还没到，我就听说这里的传统文化、宗教、习俗，都别具一格。

（喀拉拉，一派热带风情 图片来源：喀拉拉旅游局）

在喀拉拉邦，坎纳诺尔是一个不能被忽视的地方。虽然它不是什么热门旅行目的地，也没有非看不可的景点，但每年都会举行持续3个月的“天神上身”仪式。仪式起源于欢庆丰收，以印度传统舞蹈呈现，现在多在婚礼、盖房时举办，用于祈福或还愿，感谢神灵的眷顾和保佑。

（装扮好的舞者在祈福 Photo by Dietmar Temps）

仪式正式开始前的祈祷相当有意思。舞者相信，面对神龛，双臂举过头顶，神灵会进入自己的身体，随后展现出来的便是神的旨意——这不仅表达了舞者“把自己献给神”的虔诚之心，也是“天神上身”名称的由来。

幸运降临到了我的身上。下午在小城溜达时，被告知晚上将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我循着鼓点来到现场，发现表演者已经开始准备了。有的在调制涂在脸上和身上的红色颜料，有的在检查服装细节，还有的在搭建表演场地。

就在我好奇地探头探脑之时，Nileshi走过来和我热情攀谈。Nileshi就是当晚仪式的舞者之一，他扮演的角色是印度三神之一毗湿奴——在印度教中，毗湿奴有“维护”之神的称号，性格温和，对信仰虔诚的信徒施予恩惠，常化身为各种形象，拯救世界于危难之中。所以在普通民众心中，毗湿奴有着很高的地位。

“你是怎么决定做一名舞者的呢？”““你做这个多少年了？””““跳舞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对了，在众人面前，你会感到紧张吗？”面对我连珠炮一般的问题，Nileshi先是笑了，然后坐下来，边喝茶边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Nileshi出生在坎纳诺尔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家里很穷，他是独子，父亲平时靠给别人打零工赚钱糊口。但是在每年11月-次年2月期间，父亲会停止工作，担当“天神上身”仪式中的舞者一职。在Hari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父亲再娶，Nileshi开始和姨妈一起生活，虽然不住在一起，但和父亲的关系仍旧很亲密。

也许是上天注定，也许是耳濡目染，Nileshi从小的愿望就是和父亲一样，成为一名专业舞者。“我从5岁开始，坐在台下看父亲表演。10岁央求父亲教我跳舞，他说我还太小，根本无法负担沉重的戏服。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舞者，身体就必须要和摔跤运动员一样强壮。”Nileshi回忆道。

（表演的时候也需要有鼓手配合 Photo by Dietmar Temps）

Nileshi似懂非懂地开始了刻苦又持久的训练，包括每天放学后的负重长跑、举重和跳绳——他坚定地朝着梦想努力，一天都不曾休息。终于在16岁那年，他有了“入门”资格。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首先是如何打鼓，这样才能培养出节奏感；其次，是唱歌。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可没有什么正式的乐谱，歌曲都是靠口口相传——Nileshi的父亲先是一句句唱给他听，他再一句句记在心中。通常一首歌长达两小时，Nileshi要一字不错地唱下来；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步，就是学习仪式中舞姿、动作和表情的展示。

四年后，Nileshi二十岁时，终于正式登台表演。父亲先跟村长借了一大笔钱，为Hari购置了一套表演用的服装。对于仍旧挣扎在贫困线上的Nileshi一家来说，这笔开销可以说是“天文数字”。比如，头饰8000卢比（约合人民币800元）、银质脚镯3000卢比（约合人民币300元），还有化妆颜料、演出时的茶水等杂七杂八的费用都需要支付。

“你还记得第一次上台表演的情景吗？”我好奇地问道。

（繁复华丽的装扮极其吸晴 图片来源：喀拉拉旅游局）

“我当然记得，第一次上台之前，我特别紧张。别看那会儿我才20岁，却野心勃勃，一心想成为喀拉拉最好的舞者，还妄想在传统舞蹈的基础上加入一些即兴表演。因为评判一个舞者跳得好坏，除了舞姿、表情、唱功这些因素外，就是看观众的反应，如果人们开始打哈欠、聊天或者干脆一走了之，表演毫无疑问是失败的。但当我走到舞台中央，音乐和鼓点响起的瞬间，恐惧和紧张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天神合一。”

（现场表演 Photo by Shagil Kannur）

舞者在这3个月的“祭祀季”里会异常繁忙，他们基本没有固定的休息和吃饭时间。仪式只在晚上举行，跳上一整夜是常事，舞者们能做的就是在每段仪式中间，抓紧吃上几口饭，或者小憩一会儿。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很多舞者的寿命只有不到50岁：不规律的作息，高强度的工作，大频率的饮酒，甚至绑在身上重达40斤的衣服……这些因素都使得舞者成为“高危职业”的代名词。

天色渐暗，舞台一侧的鼓点声从弱到强，这意味着祭祀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的对话也告一段落，已经化好妆、穿戴整齐的Nileshi和他的搭档们也做好了上场的准备。

随着鼓点节奏的推进，舞台中央首先出现了象征着邪恶的魔鬼，随后Nileshi扮演的毗湿奴亮相了，他和魔鬼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打斗，最后正义战胜邪恶，魔鬼逃之夭夭。人群中传出一阵鼓掌声。随后Nileshi转身面向观众，大声疾呼：“黑暗过去了！一切恢复正常！神灵会保佑他的子民的！”人群中随即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同时也把仪式推向了最高潮。

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这也意味着为期3个月的祭祀活动告一段落。Nileshi和他的搭档们也要剥离“天神”的身份，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中，去做一名普通人，父亲、丈夫、儿子、司机、泥匠、厨师……

“剩下的9个月需要非常辛苦的打工，也很难捱，但是没有办法，这就是生活，生活一直就如此艰难。”Nileshi擦掉脸上的颜料，露出一丝怅然若失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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