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普拉托的中国人
挥别了“胖子之城”博洛尼亚,我一路南下,佛罗伦萨是我意大利之行的第五站。一路都在用“沙发冲浪”旅行的我到了这里却犯了愁,因为该地实在太过商业,没有任何免费沙发可住。
一向在路上运气不错的我,这次也很幸运,收到了来自普拉托沙发主人的邀请:“如果你不介意住在什么景点都没有的普拉托的话,那么欢迎来我家。”我对照着列车时刻表一查,发现普拉托是距离佛罗伦萨西北22公里的一座小城,而从普拉托到佛罗伦萨的火车每20分钟就有一班,仅30分钟即可到达,于是我愉快地背起背包出发了。
到达普拉托后,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里表面看起来和任何一座意大利小城毫无区别,但满眼都是中国人、中国超市和中国饭馆。我边走边想,真是哪里都有中国人的身影,连这么小的一个城市也被我们“攻占”了下来。
到达沙发主人Enrico的家,他因为上班还没回来,临时住在他家的叔叔给我打开了大门,说明来意和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他叔叔一脸冷漠地把我让进门后,就径自走回卧室,再没说一句话,留下一脸迷茫的我。
(沙发主人Enrico)
傍晚,Enrico回来之后,我俩热烈攀谈起来,他问我之前和他叔叔相处的如何,我告诉他感觉他叔叔对我有些敌意。他说道:“你别介意,我叔叔不是针对你,主要是移民到这里的中国人让他有些不满。”
(普拉托的教堂 Photo by Chez Belleza)
Enrico看出了我脸上的疑问和好奇,主动给我介绍起本地历史来:普拉托隶属大托斯卡纳地区,在1970-1980年代曾经是欧洲闻名的轻纺之都,主营各类布料、皮革等商品。1990年代,大批中国温州移民来到此地,先是在本地一些小作坊打工,随着到来的人数越来越多,加上头脑灵活,开始做起了生意,而随着大批量成衣的上市和全球经济一体化时代的到来,使得普拉托的轻纺业逐渐走向没落,大多数人开始失业。
本地人不得不做出了妥协,把自己的小作坊出租出去,靠收取租金维持生活。那时,在普拉托的意大利人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你不再能是一名手工艺者了,但好歹还能是个业主。”
从九十年代到现在,越来越多的温州人来到这座小城,有的是利用旅游签证入境后,就此黑下,还有的是在温州本地找好蛇头,以偷渡方式入境。据官方统计,现在的普拉托的二十万合法居民中有超过百分之十的中国人,但同时仍存在着一万非法入境的移民,普拉托成为全欧洲除巴黎外第二大中国移民聚集地。
(警察在清查张乃忠的货物 Photo by Asianews)
除了数量庞大外,移民还给本地带来了各种犯罪,包括卖淫、赌博和毒品交易。今年,警察就铲除了以华人张乃中为首的黑社会集团,据传他控制着普拉托的整个华人圈,80%的生意人都要按月上交保护费,他的绰号“Padrino”正是意大利语“教父”的意思。
(本地人回忆起普拉托最初的日子,感慨变化如此之大 Photo by Saman Sadeghi Afgeh)
全球化使当地人生意难做,中国人使当地人没生意做。Enrico叔叔的朋友曾经是本地一位远近闻名的手工艺人,做了大半辈子精品皮具,但因为温州移民的价格低、工期短等因素,使他彻底失去了工作,他和叔叔抱怨道:“你知道吗,这些中国人根本没有审美可言,也不关心自己做出来物品的好坏,到处抄袭经典设计,然后就是计算最后能到手多少钱。”Enrico的叔叔是一个彻底的“本土文化保护者”,他不仅支持这些手工制品应该“Made in Italy”,还支持“Made by Italian”。
听完Enrico的介绍,也就理解了他叔叔的态度,我没想到小城背后竟然有着如此错综复杂的故事。
在Enrico家住的第三晚,他需要加班,我决定独自外出觅食,跟着导航前往一家中国人开的金龙饭店去吃炒面时,手机莫名其妙关机了,站在路边一筹莫展的我,发现对面说说笑笑走过来几个中国人。我上前询问饭馆地址,领头的中年男人摆摆手:“你别去金龙,他们味道不行,和我们一起去饺子刘吧。”几个在他后面的年轻姑娘也怂恿我和她们一起晚餐,想着人多热闹的我就这样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到达饺子刘,我们一行六人坐在一桌,老板认出他们是熟客,热情地拿出菜单招呼点菜,趁着点菜的间隙,我和旁边的姑娘聊了起来。她叫小洁,今年23岁,高中毕业后就跟着亲戚来到普拉托的工厂工作,已经在这里有五年了,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奢侈品牌加工高档皮包。她指了指斜对面的姑娘,和我说:“今天是她的生日,老板李哥叫我们出来吃饭给她庆祝。”
(一名工人在调整工作设备)
李哥是1990年代移民来的温州人,他那会儿也是给人打工,主要做一些中端品牌的服装和配件。说到那个年代,李哥感慨道:“那会儿苦啊,老板租下本地人的作坊后,把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小年轻招进去,简单培训后就马上开工,每天在没有暖气的屋子一干十几个小时是常事。累了就趴在工作台上打个盹儿,全靠从盗版光盘里传出的流行音乐提神……不过,我们肯吃苦,再小的钱也赚,一条做好的裤子虽然才卖8欧,是本地人售价的1/5,他们根本没法和我们竞争。”
(招工广告密密麻麻写满了墙面 Photo by Saman Sadeghi Afgeh)
李哥喝了口手中的绿茶,接着说:“不是我吹牛,我们中国人的名气传出去以后,很多外国客户都来找我们订做服装服饰,后来在客户圈里就有了不成文的说法——能等3-6个月,需要500-1000件的,去中国工厂买;只有两周时间,仅需要100多件的,就来普拉托。”李哥说完,脸上流露出几分得意。
(意大利警察突击检查清理工厂内的违禁品 Photo by Diplomacy&Defence)
随后,酒菜被服务员端了上来,李哥招呼着大家吃菜喝酒。聊天中,我得知温州人在普拉托的工作条件比以前改善了不少,也正规了很多,尤其是2013年本地一家服装工厂由于用电不规范,发生了一场火灾,死了7个中国人后,本地警察开始重视起来,突击检查了普拉托的所有服装工厂,严查工人们的许可证和签证类别,认真核实工资收入情况,规范工作环境安全,不符合要求的工厂,会被要求限期治理和缴纳一笔数额不小的罚款。
在生活方面也比以前便利了很多,国内吃的喝的基本都可以在这里同步找到,只不过温州人非常抱团,基本只在自己的圈子里混。本地人觉得他们封闭又保守,经常嘲笑他们只在自己开的超市买东西,只去中国人开的餐馆吃饭。小洁这时有点不服气:“我们来这本来就是为了挣钱嘛,来了五、六年,基本都没休息的时间,只去过首都一次,没有意大利朋友,也不会说意大利语,有什么奇怪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哥表示虽然现在生活状况改善不少,但是生意可比之前难做多了。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身份问题,其实这个问题早在1990年代就引起了意大利政府的关注,政府人员不解为什么当地中国人的死亡率极低,调查之后发现很多“活着的”中国人年龄高达150岁。原来很多人暗中处理完尸体后,再倒卖其意大利身份证谋取暴利,“就因为意大利人总也分不清中国人的长相,使得温州人钻了这个空子”,李哥说道。
其实在2011年,就有两位意大利记者以实际调查和访谈的方式,详细报道了中国移民的生活,书名恰恰就是《不死的中国人》。随后政府和媒体的一系列行动,使得这些移民很难再以这种方式浑水摸鱼了。
其次,早在九十年代,随着本地人工成本的攀升,一些奢侈品牌为了节约成本扩大利润,将总部留在米兰、佛罗伦萨,但悄悄把工厂搬往中国或东欧,没想到消息不小心被泄露了出去,消费者开始抵制非“意大利制造”的产品,无奈之下,2010年某一奢侈品牌决定妥协——设计和制作仍在意大利境内进行,由普拉托的中国工人代工。这样一来,不仅可以保住品牌血统的纯正性,也不影响赚取利润。
李哥掰着手指头给我算了笔帐,很多奢侈品牌要求极高的做工,工厂雇佣一些高技术工人就成了“刚需”——一个能达到品牌方要求的工人,月薪不会少于2000欧元,这基本上是一个意大利中产的月收入水平。
再次,想要争取到足够的奢侈品品牌大单,还要配备意大利合伙人,而这会划走一部分利润。配备合伙人的好处之一是工厂看起来很专业,懂奢侈品行业;二是在政治正确的压力下,没有哪个奢侈品牌敢少付意大利人工钱。“我当时就是吃了这个亏”,李哥接着说道,“当时我不知道合伙人的重要性,一个奢侈品牌和我谈,每个包只支付给我12欧,我为了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每天让工人工作14个小时,后来我听说该品牌给有合伙人的工厂,每个包的价格是我的一倍还多,这款包在专卖店的售价为1500欧。”
(在普拉托消夏的中国人 Photo by Agnese Morganti)
除此之外,工厂方面更要面对政府部门不定期的突击检查,如今已经有越来越多感觉心累的温州人结束意漂生活,搬回老家。
那个过生日的女孩有点为未来担心,怕李哥突然有一天也决定关厂回国,李哥却表示为了自己的女儿,他也会留在这里,他希望自己的女儿能继承他的事业,在工厂里工作,“毕竟温州人有做生意的传统和天赋”。女儿却对继承家族企业毫无兴趣,梦想成为一名女演员。
说到这,桌上的气氛有点落寞,李哥突然抬起头说道:“从前那么苦都熬过来了,以后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以前我们在这都骑三蹦子,现在满街跑的奔驰、奥迪、宝马都是咱们中国人开!以前我们节衣缩食把钱寄回老家,现在我们的年收入是以前的100倍还多!”
提到钱,饭桌上的每个人重又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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