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乃斯河畔的天籁之音
七月五日,伊犁河谷新源县则克台小镇。一大早,当窗外还是黢黑一片的时候,我们就被手机铃声无情地拽出了热被窝。一番简单的洗漱,去旅社前台做好结算,我们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又重新启程了。有人说辛苦是旅游价值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的确如此。之所以弄得如此疲惫,是因为昨天一整天,我们都云里雾里地从乌鲁木齐往这里赶路。这条路线全长约六百公里、高差三千二百米。它沿准噶尔盆地的西南缘向西延伸,再向南折转入奎屯河谷,横切西天山,进入丰饶的伊犁河谷。这条路线的后半段,即独库公路,是一条将复杂的地形、严酷的气候与绮丽的景观集于一身的“天路”。它经过的奎屯河谷、巴音沟景区、天瀑路段、哈希勒根达坂两侧的冰湖、冰川、冻土沉降带、依连哈比尔嘎巅顶部位冷峻的峰峦、深陷谷底的乔尔玛小镇、高耸云端的玉希莫勒盖达坂、作为南北疆公路之界的零公里路口、碧绿苍翠的那拉提草原……也就是说,它的每一段路程,每一处地标,无一不是些鬼斧神工之地。七月初,又正值西天山深处最迷人的季节,流云飞驰、草木葱茏、溪涧流淌、山花繁茂、鹰隼盘旋、羔犊撒欢。当然,美丽的景观之外,也少不了经受点准噶尔盆地南缘的酷热,以及哈希勒根达坂上骤然砸下来的冰雹之类。那天,我们在这个路段上流连忘返,倾情过多,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以至于赶到则克台镇时,已是华灯初上。当匆匆登记了旅社、拖着行装登上那一级级似乎是了无穷尽的台阶时,才感受到跨过一座四千米级大山的艰难。
(依連哈比尔嘎雪山主脊南侧的公路)
(依連哈比尔嘎山主山脊上的哈希勒根达坂,海拔3400米)
(哈希勒根隧道北口的防雪走廊)
(哈希勒根达坂北侧的冰湖)
五日早上,原本报出晴天预告的阿吾拉勒山区竟然落起了霏霏细雨。雨确实是霏霏的,如绢丝般细弱,但它引发的一小场山洪,却使我们的车辆在尚未驶出小镇就翻了船,惹出许多麻烦。这倒无所谓,要紧的是,我们肩负的任务,却注定不可能在一个阴雨天完成。因此,当我们自救成功,重新驰行在国道218线则克台以西那条湿漉漉的路面上时,权当去做一次踩点侦察。
但西天山地区的气候到底与众不同。仅仅半小时后,天空中厚厚的浓云就开始被某种力量撕裂,露出一些湛蓝的缝隙,大地骤然间亮堂了些,随着云层的分离与组合,有耀眼的轮辐光突然穿过云隙,欢快地射向大地,随同云层的翻卷而风情万千地变幻着,整个巩乃斯河谷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恢复了它夏日的灿烂,墨绿的森林、橄榄色的草场、金黄的油菜花、紫色的薰衣草条田与浪涌般滚动着的麦地,还有闪烁着万般鳞光的河流与镶嵌着银顶的雪山。当第一阵清风吹走原野上的湿气后,有各种小虫来填满这片空间,一时间,草丛中蝶飞蜂舞,充满生机,随即就有捕食的鸟雀欢快地翻飞在这片原野上。那时,正行驶在木斯乡以西宽阔的河谷中,天象好转令我们重获信心,原本只指望的一次踩点侦查,却有可能变为一次脚踏实地的实勘。想到此,小王不由得加了一脚油门,车子快速驶向远处阿吾拉勒山伸向河谷的突出部位。
(尼勒克境内,乔尔玛小镇北部的牧场风光)
国道218新线196公里路段位于尼勒克县南缘。它北邻阿吾拉勒山裙裾部位,南距巩乃斯河道两公里。其实,国道218线的墩麻扎——零公里路段,全程都在阿吾拉勒山与巩乃斯河的夹持之中,是一条典型的河谷公路。196公里路段并无不同之处。但前不久发生在那里的一个人类与鸟类之间的故事,却一度见诸于报刊与网络,成为坊间一段佳话。这也是我们前往探究它的原因。
这个196公里路段,恰好横切阿吾拉勒山脚下一个突出的岬角部位,为准备路基工程而提前实施的一系列爆破作业,在这里形成了一条长约100米,宽约20米的碎石带。入夏以来,有鸟友偶然发现,这里竟成为一处粉红椋鸟的集中孵化地,成鸟与幼鸟的评估总数竟达几千只之多,便随即向负责施工的中石油(新疆)工程有限公司ZQ-1标段经理部发出了保护建议。有“草原卫士”之称的粉红椋鸟固然是人类的好朋友,但一项涉及几亿投资的国道工程,真能为一群鸟儿的存在而让渡吗?这是事件之初,人们甚为担忧的问题。但事实却是,经过协调,施工方迅速与有关各方达成共识,隔日便将全部工程机械与人员撤离工地,将粉红椋鸟孵化区置入季节性保护状态。
(阿吾拉勒山向南的一块突出部位。入夏以来,因施工而形成的碎石区变成了几千只粉红椋鸟的孵化温床)
(国道218新线196公里路段上的粉红椋鸟保护地)
没有推托,没有扯皮,也没有“发展就是硬道理”之类的唬人语句,这是一个令人欣慰的典型范例,说明宏观科学与人性化思维正渗入我们的社会肌体,使之走向健康发展之路。
当我们从远处逐渐接近那个岬角部位,越来越清晰地看到那些规整的围栏,越来越清晰地辨别出那些设立在乱石堆周围的警示牌,越来越清晰地听到一阵阵随风飘来的鸟雀的聒噪声时,内心是带着一种深切的敬意的。毕竟多年以来,在听闻或亲历过的类似事件中,各种现实利益总是高高地被置于生态利益之上。中石油(新疆)石油工程有限公司ZQ-1标段经理部在196公里路段上的作为,罕见地表现出一种可敬的骑士、君子和仁人风度。这看上去是个古老的说法,但我也不想在这里使用其他词汇。
(粉红椋鸟育雏地全貌)
(施工企业在粉红椋鸟孵化区前树立起的承诺书)
我们原本是想沿着旧国道218线的里程碑,去寻找那处粉红椋鸟孵化地的,但远在10公里之外,就觉得大可不必了。因为那时,河谷上空已经有一群群的粉红椋鸟出现,它们以二、三十只至百只以下为一个小集群,以迅疾的速度掠过巩乃斯河谷坦阔的原野。它们的飞行方向看似无序,但若用心观察,其飞行轨迹却总有一端指向一个固定去处,阿吾拉勒山的那个突出部位。因此,我们抛开路面,转而去注意空中的动向,几乎没费什么功夫,这些原野上的生灵们就亲自将我们带到了它们那片孵化区。
当我们接近那片石滩地时,天空已完全放晴,整个孵化区都处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孵化区背靠山壁,面向巩乃斯河谷,被规规整整地圈在一道围栏中,围栏外的缓冲地带,竖立着几块“与鸟类共享一片蓝天”之类的宣传警示牌,其中最大的一块,是中石油(新疆)石油工程有限公司ZQ-1标段经理部对全社会的表态,即绝不在粉红椋鸟完成孵化之前在此动工。岬角部位的东、西两侧,两条笔直的梯形路基已全部成形,各自伸向遥远的方向,唯有这段大约两百米长的段落,还处在爆破后的原始状态。所有大大小小的工程机械,已全部远离这片区域,唯有那些正在远处施工却又不得不经过的百吨重卡,循着一条临时开出的U型便道,谨慎地从孵化区南侧绕过。接近孵化区后,首先闯入眼帘的,当然是蓝底黑字的警示牌,但更加震撼人心的,却是一片冲击着耳鼓的、由幼雏和亲鸟们发出的彼此呼唤的声音。那是从几千个成熟的和稚嫩的喉咙里发出的天籁之音,汇合成一片柔情的乐潮,经久不息地激荡在巩乃斯河谷洁净的空气中。但也有不同的时候。每当有一只居心叵测的鸢或鵟飞临上空,居高临下地窥视这片生命的乐土时,这个庞大的合唱团会以迅捷的反应进入静默状态,一时间鸦雀无声,似乎空气都凝固了。当然,那些生着金黄色大嘴巴的小生灵们早已迅速躲入乱石缝的最深处。与此同时,必定有勇敢的成鸟们立即升空,以各种穿梭和翻飞动作去去表达它们的愤怒,并干扰掠食者的进攻。当然也有悲惨的时刻。随着掠食者的离去,低空中飘动着几丝扯断的绒毛,悲戚的亲鸟仓皇地跳动在乱石丛中,不知所措。
(国道218新线上的梯形路基已经形成,唯有这两百米碎石路段仍处于保护性停工状态)
这一切,都不会影响这个生命世界整体的繁荣。悲戚也好,飞逝也好,不一会儿,这里的大合唱又重新开始,原野上再次飘浮起动听的乐潮。就在这种乐潮中,每隔三五分钟,就有一群成鸟从远处飞返,打着优美的弧旋降落在自己的巢穴附近,喙中叼着几只黄色或绿色蚱蜢。超出我想象的是,当那些幼雏们争先恐后地冲出巢穴时,成鸟们却并不急于去填满它们大张着的嘴巴,而是叼着食物转身跳开,几乎不屑于留下丝毫怜悯。此举总是引发永远也吃不饱的幼鸟们大呼小叫,一场追逐战在乱石堆中就此展开,残酷而又激烈。只有最努力的那只,才能更多享受到亲鸟们带来的美餐。更有省心的父母,干脆就叼着满口蚱蜢栖落在乱石堆的巅顶上,呼唤着它的子女们通过一场艰难的攀爬去获得那些食物。看着那些毛茸茸的身躯努力地攀爬又狼狈地跌落,真的有些于心不忍,但理智告诉我,这正是这些野生动物们育幼手段的过人之处,从出生开始仅仅不到一个月时间,它们就将被投放到严酷的大自然中去独立谋生,多余的怜悯只意味着对生命的戕害。
(活跃在巩乃斯河谷中的粉红椋鸟群落)
(密集的粉红椋鸟群落掠过农田和草场的景象)
(粉红椋鸟以百只以下为一小群,每三五分钟一次的频度返回育雏地,为幼鸟带回食物)
(刚刚飞返育雏地的亲鸟)
(嗷嗷待哺的幼雏)
(等待在巢穴附近的幼鸟)
(成鸟并不急于饲食幼鸟,而是引导它们通过争抢而获得食物)
(一只迫不及待的幼鸟)
(母子之间)
从上午到下午,我们一直逗留在岬角部位拍照、录音、录像,竭力观察这些野性生灵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并做出一些粗略推算。孵化区的核心区域面积约1200平米,按每平米不少于一个鸟巢计算,孵化区大约容纳着1000个以上的鸟巢,按一个巢穴平均两只幼鸟计,大约孵化有2000只以上的幼鸟,以及相等数量的成鸟,群体总数在4000至5000只,按每只成鸟每天捕捉120只蝗虫的下限数据估算,每天将有24万只以上的蝗虫被消灭。以此看来,在丰饶的伊犁河谷,ZQ-1标段经理部做的这件事,绝非虚妄之事。它以企业自身的让渡,直接造福于伊犁河谷中以农牧业为生的原住居民们,这些效益绝不可能以数字形式出现在施工企业自身的效益账本中,说这是骑士风度,并不为过。
午后,巩乃斯河谷中的风不再像雨后那么清爽,阳光也变得越发炙人。我们一直坚持着,但内心已有些焦躁,粉红椋鸟们依然以每三、四分钟一个批次的节律周而复始地起落,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其间,一辆越野车来到身边,两位中年人隔着车窗与我攀谈,询问我们的身份,并和颜悦色地嘱咐我们务必不要惊扰鸟类的育雏,边座上的中年人,我甚感面熟,却总也找不回有关他的记忆,直到当晚,当我浑身疲惫地躺在旅馆的大床上回忆这一天时,才突然想起,那张似曾熟悉的面孔,原来就是两天前在网络上见过照片的国道218工程ZQ-1标段总工姜东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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