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世出的马尼拉

“我究竟该怎么办呀？我的朋友。”

身穿不起眼的制服的交通警察将摩托车甩在路边，任暴雨冲刷，锐利的眼神从头盔面罩里盯视着“他的朋友”——坐在驾驶座上的我的朋友Y——脸上挤出关心、为难、不知所措的表情。一分钟之前，Y被马尼拉遥无尽头的全城大堵车搞得心烦意乱，在怒骂一声Fuck Manila之后，他将花一万块钱买来的二手起亚小汽车拐上了路口的公交车道，随即就被“他的朋友”招手拦停了下来。

“你的驾照有问题。学生驾照不能走高速，你难道不知道吗？”交通警察指着我们刚刚通过的高速路口严厉地说，“而且这还是公交车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呀哎呀呀，我是应该开一张一万皮索的罚单给你，还是……？这么大的雨，哎呀呀！”

Y的驾照当然有问题，事实上那张没有照片的学生驾照纸上的名字根本不是这位在马尼拉做放贷生意造福菲律宾人的中国朋友的。他做的是政府注册的正规生意，高利贷、博彩业和红灯区听起来就让人心头抖动，在菲律宾它们是全都可以获得合法执照的马尼拉三宝，即便你是个拿着旅游签证来到这里的外国人，只要找到一个“朋友”，那容易得很。

马尼拉人习惯于向放贷公司借款，数额顶多5000或者10000（1200人民币）比索，两个月到期，还款利息不会低于三成。这在他们看来已经是大钱了，在通常是工资结算日的还款日到来时，他们东拼西凑地维持住基本诚信，然后又松了一口气一样地借来下一笔，只要世界末日还没到来，就这么一直轮转下去。在正常人看来，这种生活简直不可思议，但却被马尼拉人过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看不到未来的生活方式，却可能会是Y看到的未来。

最终在“朋友”的帮助下，以1000比索的代价，起亚小汽车重新游走在了因为台风暴雨而燃起红海之灯的马尼拉车河里。

我们驾车开往天使城，可真是耽误不起。

从首都向北100公里，就是这个名字美丽的地方Aneles，然而天使折了翼。离开马尼拉大都会令人感到快乐，终于不那么堵车了，学生驾照持有者将油门踩得嗡嗡作响，呼啸着穿过San Simon、Santo Tomas和San Fernando这些西班牙语名字的地方，也穿过一片片低空漂浮的乌云，常常是好像能砸碎车窗一样的雨水突然便倾泻而来，10秒钟后又消失不见，我们好像就要穿进末日之门。

传言天使城有着亚洲最大规模的红灯区，离开菲律宾已经一个世纪的西班牙人重新回来了，他们在音乐震天的酒吧里付费找一个临时的女朋友，过一个亲密无间情深至切的周末，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连Facebook都不互相关联。和120年前相比，仿佛生活依旧。

更多的人连两天的周末都舍不得耗费在这个产业“单纯”的地方——单一而纯粹，例如妆容精致的韩国男子。整个菲律宾都快成了韩国人的第二故乡，他们在菲律宾的文化输入比华人厉害得多，在南部城市宿务，韩国人开的酒店占据着最佳海滩，旅行团每天在乡音弥漫的泳池边满足地吃着辛拉面。而在天使城，韩国人的产业显然更加丰富，韩食餐馆到处都是，口味堪比首尔街头，如果哪个夜店中没有说韩语的服务生，生意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大雨冲刷着那条著名的步行街，水雾朦胧中蒸腾了欲望的气息，无论你只是撩开门帘子往里瞧瞧，或坐下喝一瓶价格低廉的圣米格尔啤酒，再或者做任何其他的传说中的虽然不值得提倡的事情，都是被欢迎的，那些皮肤黝黑的或者白皙混血的菲律宾女孩总会用锐利的眼神盯着你，脸上挤出关心、为难、不知所措的表情，仿佛在说：“我究竟该怎么办呀？我的朋友。”

帮帮她们吧。

“回马尼拉吧。”在吃完一份韩国烤肉之后我对Y说。

对于游客来说，游览马尼拉三天就足够了，如果你不需要去天使城的话。作为菲律宾的首都和首席大都会，时代发展的巨浪如同头顶的暴雨般令人无力抵挡，许多古老的建筑都被摧毁了。像西班牙人在菲律宾建立的最精彩绝伦的城市宿务一样，马尼拉也有一个簇拥着众多大教堂的西班牙王城和一个用于抵御海上来犯的高地堡垒，但却比宿务的文化遗存差得太多。

王城区的圣奥古斯丁大教堂中悬挂着的一幅幅历史画中，许多都是关于当年西班牙传教士如何感化、拯救、使曾经衣衫褴褛的岛民获得文明的，在菲律宾民族独立一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依然如此膜拜，令人难以想象。

西班牙人在马尼拉留下了混血的漂亮女孩男孩，留下了地名和殖民时期的建筑，留下了坚不可摧的天主教文化，多半依靠着菲律宾人骨子里的某些软弱和懒惰。在马尼拉湾畔，一排排低矮的板房堆挤出狭窄的街道，电线拉满头顶空间，垃圾遍地令人无处下脚，这是马尼拉的核心地带，这是令人难过的贫民窟。别以为每月定时借钱度日有什么让人难堪的，马尼拉湾的人们在车流汹涌的路中间敲窗要钱，只是伸伸手而已。如果没钱吃饭，他们便一忍再忍，却绝不努力工作。面对着车窗外托着空气的干瘦的手，我关心、为难，却不知所措，我究竟该怎么办呀？我的朋友。

倒不能说马尼拉完全没有魅力，但这座城市的夜晚比其他任何一个首都都要聒噪。通宵达旦响彻云霄的车流和喇叭，耀目的霓虹招牌和餐馆弥漫的烟尘，总让人感慨生活何必如此。如果真有世界末日，一定会在这“不世出”的马尼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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