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干妈与莱索托
一个人总在做他十三岁时做的事。此话虽然有失偏颇,但细细想来,有惊人的洞察力。人们永远在听他们十几岁时听过的乐队,习惯使用他们十几岁时用惯的媒介,还有最重要的,永远拥有十几岁时对食物的口味。
像我等去国久者,虽然飘零海外时间或长或短,但肚子里总有一个中国胃,洋人的东西好是好,总像是别人家的东西,浅尝辄止,没法往心里去。我和朋友笑谈,如果有朝一日我终老于此,那我的胃口也会如《卧虎藏龙》里的李慕白所说,漂洋过海回到中国,做一个七天的游魂。
陈寅恪少年负笈海外,养成了吃面包黄油的习惯,我做不动啊。在海外,看一个人对事物的口味,大抵可以估计出他留洋的岁月。聚会非中餐不去,到公司一定要自己带饭的,大部分是访问学者、商务人士;觉得奶酪比豆腐乳好吃、汉堡可以下肚的,大部分是十几岁就出国的小留,虽然还保留了一些中国胃口,但已经快被洋枪洋炮同化了。
洋枪洋炮确实简单。Subway的三明治,两片大面包夹上一堆生蔬菜和冷肉(Deli),一英尺长,六美元,喂饱一个期末复习、需要在图书馆通宵达旦的本科生不是难事。公司里的女白领,为了保持身材苗条只吃沙拉,就像中国上班族吃麻辣烫一样,墨西哥大妈往那里一站,“姑娘今天要点儿什么?”一盒蔬菜,再任选五样配菜,橄榄辣椒腌黄瓜青豆培根鸡蛋,红红绿绿,大妈拿着铲子往巨大的不锈钢盆子里一搅,拌上沙拉酱,不出三十秒,便是一顿午饭。得快点吃,吃完了还得去健身房踩几下单车呢。美国人就这么日复一日,计算着进与出的卡路里,希望能给自己的手臂上再增加一块肌肉。
并不是说美国没有美食,只是没有“美国的”美食。全世界移民源源不断地涌入几百年,所有的食物都变了味儿,每种食物都有出处,每种食物都不正宗。我问同事艾丽莎:“你觉得什么是最美国的食物?”她摇头晃脑想了半天:“嗯……这个,热狗和汉堡算不算?”一切有面包和冷肉蔬菜的混合都是美国菜。
在这样的食物沙漠,美国人也开始热衷各种餐厅、世界各地的美食。每个大城市都有餐馆周,盛况如中国的xx音乐节,好像不搞一个就对不起城市的身份似的。
芝加哥的老牌牛排馆子David Burke’s, 原价一百刀的牛排套餐只要二十五刀,附送开胃菜和甜品,人们趋之若鹜。和牛刺身(WAGYU BEEF SASHIMI )烤好了,白肥红瘦,只有几毫米厚,放在大理石上端上来,加上海盐、烤蘑菇和松露,一口咬下去,所有辅料的滋味都浸到了牛肉当中,鲜香四溢,回味无穷。然而这不是美国。
西雅图的螃蟹锅(Crab Pot),从冰冷的阿拉斯加白令海海水中直接捞上来的帝王蟹,一只脚就有一英尺长,张牙舞爪,好不威风。餐厅的特色在于没有餐具,锅碗瓢盆全都不见,每人发一套砧板和锤子,店家做好了螃蟹,和着土豆、青口、蛤蜊连锅端上来,“哗啦——”往桌上一倒,请吃吧您哪。每当这时,我总是想起水浒传里的鲁提辖大闹文殊院,拿出狗腿,“扯来便吃”,顿觉豪情万丈。
可惜这里不是中国,帝王蟹做不成避风塘,连带辣的配菜都没有。每人面前放一小碟油汪汪的蘸料,我以为是蒜蓉,结果是黄油!
我的中国胃对此表示了零容忍,于是自带老干妈,生生在自己面前做出了一个阿Q的中餐乌托邦。后来我发现沃尔玛有卖预先炒好的冰冻小龙虾,海水野生,风味天然,保证没有重金属问题。用中国带来的干辣椒一炒,葱姜蒜全部招呼上,入口一尝,仿佛短暂地回到了簋街的深夜,和朋友们喝着燕京聊着天,耳畔是喧闹的中文和熟悉的人生。
每一个海外游子,看《舌尖上的中国》估计都要眼泪与口水齐飞,仿佛讲的不光是美食,还有妈妈在厨房里那一声响亮的吆喝:“开饭啦——”
现在,我们自己也变成了厨师,接过妈妈的炒勺,在北美洲的土地上开垦美食。一边是中国,一边是美国,在中餐与西餐之间彷徨不定,正如我们的人生一样。
我学会了用老干妈配意大利莱索托蟹肉粥(Risotto),鲜香浓郁,是半夜加餐良品;粳米紫米粥加上墨西哥馅饼(Quesadilla),公司午餐一站解决。至于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中餐高尚还是西餐高尚,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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