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一张床胜过总统套

身边总有一些非常认床的朋友，不管是不是因为洁癖，非得出差去另一座城市就会非常烦恼，住宿讲究自不用说，爆出五星级酒店都有不换床单的丑闻后，更只能自带床单，像特工人员查窃听设备般，进入房间后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一番。

我不知道他们在不属于自己的床上是否睡得安稳。毕竟，对于我这种见铺就倒、碰枕即着、没心没肺之人，认床这种旅行的烦恼，是不可能存在的。几年前，在睡觉只有轻微喘息而不至于太大动静时，我就曾被身边人抱怨，“你不要这么快睡着嘛！”

心事也不是没有过。小时候，让我辗转反侧的，是难解的数学题、好看的女生和一场开赛太晚爸妈不让看的意甲——碰到最喜欢的AC米兰打有最喜欢球员西格诺里的拉齐奥时，我会许愿，米兰4:3取胜，西格诺里完成帽子戏法。成人后，影响睡眠的思绪越来越少，刚开始滑雪那阵，头一晚还会紧张到睡不着，到老油条级别后，就是睡到自然醒再上雪道。能记住的鬼压床梦魇也就三次，其中一次是一个女鬼守在床边，我一层层努力醒来，她却不依不舍，我吓得起了反应，就把她就地反抗掉了。

既然能碰枕即着，只要是过个夜就走的情况，酒店或民宿奢华与否，对我基本就没了意义。我时常跟人如此描述自己的旅行态度，被“包养”（酒店或旅游局邀请）时，我当然高兴能住进精品酒店的巨大套间，可离开后那晚，囊中羞涩又独行而不用考虑旅伴的我，就可以把自己丢到火车站的长椅上将就一夜。

（牙买加Jack's）

这种说法，当然故意夸大了奢与简的反差，除非交通工具严重延误，是绝无可能在火车站和机场将就的，尤其随着年龄渐长，越来越会对自己好一些。转机四五小时以上的，一定在附近找还不错的终点房休息，而国内城市机场大多都能轻易满足这个简单需求。而自费旅行时，需要停留超过一夜情况下，优先秩序是：民宿、沙发客、酒店和青旅。难堪的是，只要旅行比较疲惫我的打呼就有些夸张，甚至于被忍无可忍的同房陌生人推醒，这一年来我已经不好意思住青旅了。

选择民宿还是沙发，取决于在这个地方停留时间的长短和自己的身体状况。如只停留一夜，还选择免费沙发，会显得太像把别人家当行李寄存处了，而身体疲惫，不太想陪人说话时，或许并不太适合去做沙发客吧，即便宿主可能人好到对什么样的古怪客人都无所谓。可收钱的民宿如爱彼迎，就不需要宾主间去交流了吗？

我想这就是钱在其中的微妙作用。在法国圣米歇尔山附近时，一位就职于当地旅游部门的姑娘把我从雷恩接到家中，路上她解释着自己理解的沙发和民宿的区别，“我那套大房子当然有条件做收费的民宿，可我虽然不富裕，也暂不需要这笔额外收入。如果我收了你的钱，你会对我和我的住宿条件有期待，我也会想着怎么才能让客人真正满意，以在相关应用上给自己好评，收钱和免费的不同微妙作用就出现了。”

当然，并非每个旅者都有着真正与本地人结识和交友的需要，有的时候，我也希望不见到房主，直接拿钥匙或按密码，就进入一整套私密空间。随着民宿和沙发的对比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不好去随便说谁优谁劣。诺曼底卡昂医院工作的罗马尼亚沙发主，下班回来沉默如一块石头，问候一声，就缩进沙发里，拿着遥控打二战策略游戏；菲律宾民都洛的爱彼迎民宿主，坚持抵制绕过平台规矩、避开手续费私下交易的“聪明方法”，她需要客人每次入住的真实评价，作为回报，她会动用这个人情社会的一切关系，帮你搞定早就客满的渡轮席位，安排好山海之间的最好行程，这种时候，相信作为客人，会觉得有的时候，就得花钱买安心。

至于酒店，我的需求和感受就更为矛盾了。我不识床品、卫浴，不懂室内装潢，拍照又烂，如若不识店家本身充满传奇故事，被邀请时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我不知道酒店达人们是怎样在美图之外，还把一个奢华精致的空间写得传神的。但确实也看过关于空间的迷人描述，来自莫泊桑的《一生》、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这些文豪们能把一次起床、一次发呆、一场心事，都结合着主人公所处的空间，写上万把诱人的文字。我想他们如若身处互联网经济的当下，应该是最拔尖的旅游网红吧。

没有历史故事的城市五星级酒店，对我来说就是一张舒服一点的床、一个水大且温度适宜的淋浴。一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本来自己花钱玩得挺好，一位对我特别好的编辑，非想给我安排一家合作伙伴。在这家平淡无奇的酒店睡了三晚后，烦恼来了，我可怎么写啊？编辑可怎么组专题啊？我抓住大堂经理，要她告诉我，这座大楼以前是做什么用的？百货公司加1990年代的迪斯科，好了，我可以勉强编进一个《荒蛮故事》结尾那样撕逼婚礼的故事吧。我想那些被北京CBD国际五星级酒店请来的外国KOL们也有类似的烦恼吧，但愿他们只用写写活动，而不用描述酒店。

可也有让我大呼惊喜的高级酒店，它们的故事还是我主动碰出来的。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的欧罗巴酒店，曾是世界上被炸次数最多的酒店，直至2010年才被巴格达一家酒店超越，具体次数是30多次还是40多次，取决于如何定义“炸”。酒店从大堂到房间，都骄傲地陈列着废墟照片和图集，黑色旅游，从来是这座城市重要的生意来源。有意思的是，共和军这么多次的爆炸共计，从未造成人员伤亡。第二次入住时，我找到从1980年就在酒店工作的金牌门童，好奇问着如何甄别是炸弹还是诈弹。他说，“小孩恶作剧的当然很多，我们不可能每次都大动干戈地要客人撤离。共和军和警方一直有着某种共同识别的代码，炸弹警告电话来了后，他们会报出一个代码，我们再去跟警方核对，确认吻合后，就赶快撤离客人。共和军从不开玩笑，也不违反规矩地跳过和警方的奇怪共识。”去年成龙和皮尔斯Ÿ布鲁斯南主演的电影《英伦对决》中，就表现过这种交战双方共识的代码，只可惜隐喻共和军政治派别新分档领袖亚当斯的主角，对激进派的管理失效了，那些无法无天的家伙不再理会与警方共识的代码，连续在伦敦制造屠杀。

（贝尔法斯特欧罗巴）

还有一次是在牙买加宝藏海滩的Jack’s，这是一处挨着悬崖边的度假村，夜晚拍案的惊涛，差点让我难得的睡不着。次日清晨，我碰到上年纪的女主人Sally，她去世多年的丈夫，是牙买加第一部剧情长片、也是最经典雷鬼电影《不速之客》的导演Perry Henzell。得知我来自中国后，老太太兴奋地说，“我爷爷曾替你们中国打过日本，在你们的海军服役达30年”。当时，我并不知道Sino-Japanese这个词汇的意思，心想着莫非是抗日战争，可老太太已经70多岁，爷爷不太可能是那场战争。回来对着Sally爷爷名字W.F.Tyler一搜，惊讶地说不出话。Sally说的战争是甲午海战！W.F.Tyler曾作为英军预备军官，参加过黄海海战和威海保卫战，20世纪初出版了一本回忆录《我在中国海军30年》，详述了丁汝昌的副官是如何怯战，清廷腐败官员又是如何导致这支顶配舰队的后勤跟不上，以至惨败给日本。我竟然在加勒比岛屿的浪涛中，邂逅了怎么一段殖民地与宗主国、清廷与日军的往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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