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被我们创造出来嘲笑自己
2018年3月我在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自治区游荡,我避开了格拉纳达或者科尔多瓦这些更加热门的地方,从塔里法入境后,直接去了西边的卡迪斯,目的地是赫雷斯(Jerez de la Frontera)。因为从赫雷斯回法兰克福的机票是当时整个西班牙南部机场最便宜的。
确定了行程,便开始着手准备攻略。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名,网上的信息又少得可怜,不外乎是皇家马术训练基地和雪莉酒的故乡这样的标签,不过某个网络日志里一段关于赫雷斯的描述吸引了我的注意:“当时我在研究西班牙南部地区的旅游目的地,两个资深旅行者都不约而同地推荐了赫雷斯这个小镇……”
到达赫雷斯是在周六下午,从火车站前往住处的途中,除了开始的几百米,很快就进入了教堂和广场交织的古老区域,这里的许多建筑门口都贴着安达卢西亚政府的保护建筑标志,我所居住的房屋就位于这些保护建筑背后的一条小巷的尽头。
(老城区的广场)
按了门铃后,有些年头的木门开了,门后是一个巨大的院子,大概有十几栋联排的两层楼小别墅,围着院子绕了半圈,外墙涂料是明亮干净的白色。我找到了2号,一进门就是。
房东叫Tina,是个年轻的母亲,给我开门的时候,她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宝宝,是她和丈夫在巴厘岛的时候生的,我们寒暄以后我就确定她是我在西班牙遇到的说英语最好的人。家里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是她的大女儿,正在客厅的桌旁写作业,但是直到晚上6点多都没有看到孩子们的父亲。
我一共要在这里住两晚,原本计划了一天给马术表演和酒庄,一天去探索城市的博物馆和历史建筑。
第二天下雨,而且我被告知马术训练只在周五和周二才开放,我刚好错过了。下午天气好转后,出门往王宫和酒庄的方向走,到了门口才发现这两处景点周末都关门了,登上王宫前面的一个小小的八角形瞭望台,远处的丘陵在地平线上微微起伏,我想象雪莉酒的甘甜馥郁正在被透明的阳光一点一点压进葡萄的果实里。
(无人光顾的酒庄)
(王宫围墙外)
略有失落地回到家以后,我第一次见到了男主人。他个子不高,体型文弱,有点害羞,基本上听不太懂英语,我们的沟通处在半瘫痪状态,不过西班牙人普遍不说英语是行前就应当了解的常识,所以我并不以为意。他正在收拾一对轮滑,说待会儿要出去滑冰,他还给我看了他之前在中国拍的照片,四五年前的样子,肩膀上背着他的轮滑鞋。看来这是他的一大爱好。
(男主人的装备)
他问我:“你去过多少国家?”
“20个左右吧。”
“那不多啊,我去的比你多。”
客厅的墙壁上有许多他和Tina在各地旅行的照片,抱着年幼的女儿。
“不想回家,和Tina在外面晃了好久,小孩也是路上生的。”他笑了。
第二天上午10点多,我起得晚,Tina准备了面包和煎蛋,还有热茶。餐桌边上有个电热取暖器,一对轮滑鞋躺在地上,应该是前一晚已经烤干了。我心想,这家伙可真是喜欢轮滑啊……
吃完早饭后,我看到男主人推着婴儿车进门。他把女儿从车上抱到客厅里,然后坐在地上,陪女儿一起玩。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今天明明是周一啊,怎么他在家待着呢?Tina不上班是因为要在家带孩子,他也不上班吗?
周一的早晨,我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陷入了沉思。
(男主人和女儿)
过了一会儿,Tina来到客厅,不记得是聊到什么话题,她说他们不是本地人,是从外地搬过来的。但是她接着说:“我们是乌克兰人,我们平时说话说的都是俄语,你没发现?”这才真叫我大吃一惊。说实话,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西班牙家庭。他们的对话我当然听不懂,自然也没有仔细去分辨是西班牙语还是俄语。
“你们怎么从乌克兰到西班牙来了?而且还是这么个偏远小镇?”
“我们是难民。因为乌克兰打仗。我们的很多朋友建议我们来西班牙,我们就来了。一开始政府的人说可以安排我们去马德里,后来又说那里的名额用完了,只能来赫雷斯,我们也没得选。其他一些朋友情况好一点的去了南面的马拉加。”
“为什么马拉加更好?”
“大城市,工作机会多。”
后来,男主人再次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一看,杜布罗夫斯基。
我没有再出门,干脆在家和杜布罗夫斯基聊天。轮滑是他的工作,每天下午三四点开始教学,大概三四个小时。
“这个房子的房租和水电费要700欧元一个月,我的工资一个月才500。”
“那怎么办?”
“所以我还要给人拍婚纱照。我以前在电视台工作的,是摄影师。然后,Tina是英语翻译,可以在家工作,我们还得做B&B,否则钱不够。”
“你得学西班牙语吧?”
“我学的不多,不过比英语好。”
“赫雷斯还有没有别的乌克兰人?”
“有是有,就是不多。”
“你们还回乌克兰吗?”
“不回了。这里挺好。”
“可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会想孩子的吧,他们会来西班牙看你们吗?”
“我们经常用facetime打视频电话的。他们不想离开乌克兰。”
杜布罗夫斯和我都用苹果笔记本电脑,他看到我在上网,便问我有没有雷电接口的数据线,我说没带,然后反问他,网上买不到吗?
他说:“我就是想传点东西,用一次就好了。”
我们聊得有点熟了以后,他带我去了楼上参观,在露台上,他执意要给我拍一张照片。阴霾的天空中,浓云正在快速地移动,晾晒在露台的衣服也前前后后地随海风摇摆。
(露台一角)
我的飞机是晚上7点的,去机场没有公共交通,杜布罗夫斯基说送我去机场,收费10欧元,比出租车便宜。
(杜布罗夫斯基家的车库)
去机场的路上,他说,现在住的房子很好,有露台,以后的梦想就是买一个这样的房子。其实一切早就摆在我眼前了,英语特别好的女人,工作日上午不上班的男人,不说西班牙语的家庭对话,颠沛流离的举家迁徙,如果不是Tina说起她来自乌克兰,恐怕当我离开赫雷兹的时候,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在难民的家里住了一晚。
旅行总是这样暗暗地讽刺创造它的旅行者——
预谋的骏马和美酒得不到,就在身边的风景和故事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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