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是最古老的电视机(上)
我都感觉自己根本还不曾沉睡,J就拽着我的脚“你不会想错过这个的。”
天色居然已经翻出鱼肚白,六点多。我急急忙忙地爬下卧铺,他已经把四面窗户又再度打开,迎面而来冰冻的晨风,我们两个依旧将全身用薄毯裹得紧紧的。窗外天地灰濛濛的一片,空气中除了寒冷之外,却毫无拂晓该有的沁心气息。缅甸人依然固我地延续燃烧的传统,兴许是刚从睡梦中起身,饥肠辘辘地驱赶夜里的寒意,生火煮饭,也可能用一把火完结晨曦的清扫,更有可能是他们原就是一支对燃烧怀有偏执激情的民族。
未散的晨雾凝滞不动,所以这些一五一十的烧焦味、烟硝味,便聚积成霾,火车在浓稠的空气中穿行,它们就丝毫不差地向我们面前袭来。
不过也就是因为雾雾濛濛,黎明的画面至美。远处隐匿在雾霭不透明的质地里头,像浸在一种粘稠的灰白色溶液之中。空间感与距离,全都化约成充满层次的深浅影子,在开阔之处,影子们便在地表附近,低低地漂浮着。远方的景色看起来神秘如谜,可能是几棵树,还是座佛寺的尖端,底部已虚化缥缈,剩下顶端的剪影,漂浮在一团海雾之中。那些景色就仿若一个不属于现世维度的彼岸,又似乎是面一瞬千里的海市蜃楼。
太阳从地平面终于升起,但人们也可毫无困难的直视它。那橘红色的光轮似乎并不悬在天空中,而似水面的投影,染着金属油腻如镜的光泽,还有点粼粼的反光。周遭依旧一片迷雾,扑面仍然是满脸的灰烬气味,这片大地宁静而优雅,满载一股虔敬而让人不可言说的氛围,正泄漏出眼前这魔幻时刻的秘密:是破晓。
***
时间回到昨天下午。
在小贩亭买了三瓶水,J尝试安慰我“听说车上有供餐……”
我瞄了一下月台里停靠着的那辆破烂列车,满脸怀疑。不过也无法可想,两人硬着头皮进站。我心中忐忑,蒲甘-仰光的过夜火车共19小时,今晚可难熬了。
缅甸之大,直到真正抵达此地才有体会,随便一城到另一城,必耗上大半天。整列火车十几截,前面的普通车厢里挤着拎大包小包的缅甸人,走至最末尾才看见唯一一截Upper Class,我们买下了四张睡席,当晚便合法占据整个小包间,有独立进出的车门,还附设专属私人厕所(在稍后的车程中扮演关键角色),这辆破火车化身成了我们的移动旅社。
这时有位缅甸小哥偕手下小弟,钻进包厢里。我原以为他是来查票的(后来发现全程车程,甚至进站出站,从未有人查票),结果对方却操着勉强能达意的英文问,“日安,我是列车的餐饮经理,请问两位今天晚餐、明天早餐想要用什么餐点?”
绝处逢生,非但不用饿肚子,还有列车餐可以吃!点了餐,小哥交代小弟,小弟像飞一样在后面急急忙忙抄写。
待他们点头致敬,匆匆离去,列车就开始鸣笛。月台上送客的,以及那些还在周遭流连的旅客,听了信号,赶紧全数纷纷归位。眼看时辰已到,车子虎躯一震、伴随哐当巨响,仿佛从深沉的瞌睡中刚刚甦醒似的,不情愿地在轨道上缓慢地摇晃了起来。
此刻准时四点整,一秒钟也不差,我们欢天喜地嚷着:开车啦。
***
下午四点钟,正是大陆型气候的一天中最热的午后。车厢当然没有空调,只有一把看起来灰头土脸的罢工风扇,短短的等待出发已蒸得满头大汗。然而一旦火车移动,从窗外卷入的干风,瞬间让车厢温度降下,虽然袭面的风也是温暖的,但是吹拂着乡野五味杂陈的气息,像揭开了翩翩万物的书页。
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除了夜间睡觉,我们都敞开车窗,于是缅甸最真实、最亲切的乡间景色,就毫无保留地逐一奔向我们眼前、环绕包围周遭、然后再向后方,头也不回潮水一样地退去。
无数小村落中,乡间居民依旧保持着落后而传统的生活样式,所谓房子,也只不过是顶覆干草,再用竹或棕榈编出四壁,所构筑的火柴盒小空间,房子用木桩架高离地,通风防虫防蛇防涝。人们生命中的多数活动,都在天顶下及树荫里进行与发生。
许多人闲来无事,在外游荡。民居并非众多,全然的蛮荒也极少,大多地貌都开辟成田。在中部,现在的田里放眼一片干黄的枯草,田埂由排排棕榈树、槟榔树划出阡陌,层叠林立。
妇女与男人在田里,典型的半蹲半坐,躲藏在树影之中,或群聚家常,或独自沉思,或正在东一只、西一只地搜集成堆如扇的落叶,作为家用燃料,又或漫不经心地牧牛。
火车来了,大人们多以一种空洞而漠然的神情,朝着我们盯视,似乎对于自身景况与列车内世界完全迥异的事实,表现出一种绝望而断然的理解。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我对一张张晒焦的缅甸面孔,所做出的过度解读。孩子们就不同了,他们总是规矩有礼地守候在两侧的安全距离,不是将手背在后头呈稍息状,就是面露微笑地朝列车不断挥手。
孩子们各个瘦小,眼睛瞪得大大,表情仿佛饥渴地想把每个旅人都逐一看仔细。如果此时,这头的我,也向他们回报以微笑或挥挥手,有些孩子甚至会露出腼腆而窃喜的羞赧脸色,好像收到了一项秘密而珍奇的礼物。
男孩或女孩有时难以一眼辨认,他们脸上的涂妆都很类似。涂妆,被称作“黄粉”或“特纳卡”,是用黄香楝树干,连同树皮,加几滴水,在粗糙的石板上研磨而出的黄浆,带股淡淡檀香。缅甸人将之用作防晒霜,抹在双颊、鼻子、额头,女人也将它视作一款妆容,因此在路上常见妇女顶着张花花的脸。小于15岁的男孩也涂抹,不过成年后就只有女人会使用。
在特别小的站台上,午后爸爸妈妈抱着宝宝,傍晚散步来看火车。大人们执着宝宝的手,朝着车子招,小心翼翼地对着宝宝轻声耳语。宝宝依偎在怀中心满意足,对火车似懂非懂。这大概就像台北过去流行,带孩子去松山机场,看飞机起降的画面差不多。
无论多落后多偏远,世上所有父母爱孩子的表现都非常酷似。
***
虽然阳光依然明亮刺眼,但已逐渐丧失热力,迎面的风,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清凉,我们正从白昼一路驶进夜晚。
太阳的位置越来越低,慢慢的,光源移入了车窗之中,那也代表日照高度已降到了人眼可及的视平线。火车经过一连串槟榔树林,明晃的斜阳就在后面露露藏藏,光芒频频繁繁、长长短短地闪烁不已,向人打出一连串摩斯密码。另一边,棕榈树高瘦的影子,向远方的地平面延展、伸长、爬行,它们洋气的剪影,像一幅异国风情画,令人有仿若置身迈阿密海滩的穿越错觉。
至于阳光的颜色,一旦从午后亮白,直至带有金黄的意味,便如同触动了某种连锁化学反应,天空的色彩因而开始慢慢出现更迭与变换。
顶空先降下靛蓝,如潮气渗透一般渐次而舒缓,悠悠地将青空渲染,然而橘红色的夕阳却尚未放弃支配,它点燃一道道低沉在天边的红色火焰,火光照耀出丰富的粉红色、紫色、钴蓝……在昼夜的拉锯与纠缠之间,天色演绎牵动出一片魅惑华美的渐层。
***
在夕阳刚刚好碰上地平线的那个时分,车行过一座高丘,峭壁上渐次座落着数栋金色的佛塔,衬着翳暗天色,耀眼的金顶折射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这时车速渐缓,停靠在山脚下的城镇,整个小镇嗡嗡环绕着平板而不间断的广播,那是傍晚的诵祷。
餐车小伙子忽然从窗户外冒出头,递上个塑胶袋,里面装有四个保丽龙餐盒“送餐来了!”然后一转头又消失在月台行人之中。今天“客房服务”的菜色是:蔬菜炒饭两份(口感蓬松清淡)+糖醋鸡肉(油腻无比,一些豆子胡萝卜与大量蕃茄酱烩炒鸡丁,其实酸酸甜甜并不难吃)+蔬菜鸡肉(基本上所有菜肉都浸在油里。)
火车在晚餐的中途,就鸣笛一顿,蹒跚地再度动了起来。
乡间几乎没有灯火,没多久,外头就落入了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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