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岛十年(下)
往东
(台东 右手边的海)
前夜的记忆好像浸湿过然后又摊开似的,从餐厅回来之后,我们巧遇了夜晚在院子里吃卤味喝高粱的民宿家庭,他们一听闻今天有人生日,便不由分说地热情邀请J喝一杯。于是无数高粱下肚,一通英文中文韩文夹杂不清,印象依稀有人说,山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酒!桌上居然又神奇地像从异次元中长了一瓶全新高粱酒出来,一切变得越来越混乱……
天亮的时候,眼睛根本张不开,我怀疑自己整晚没有睡着过。错过了check out时间(虽然这里可能根本没有这种规定)终于头重脚轻地下楼时,民宿大妈正在外头逗着孩子玩。我们连声道歉,她则说,回来部落,就是要和家人一起喝酒,一起看星星,睡晚一点没关系,下次再回来睡吧。
我踩了油门,今天预计不短的车程,应该让我们一口气就横跨到东部花莲。一路南下靠近垦丁佳乐水,沿海公路的记忆,带我穿越回到大学时期,在那人的摩托车后座,被海风吹得披头散发,填满耳的鼓风扑浪声。这段无聊冗长的深蓝色海面点缀银白色阳光闪烁的画面,总是在记忆里面静止不动。
只要想过第二次,不难顿悟到春节假期出门并非明智之举,不过我和李从来很少事前计划,所以出门常常与不巧歪打正着。从西螺开始,我便开始在网上试着找一间旅馆过夜,没想到却越往南希望越渺茫,全部客满!直到高雄和屏东,我们已经心灰意冷,放弃了在南部停留的愿望。
李低沉的声音,在车内的黑暗中令人心安地浮现,“不然我们就直接去东部吧”,方向盘一转,开上台九线,漆黑的山路曲曲折折,一路我们都只能如溺水者捉住浮木,紧紧地跟随前面的那盏车尾灯,它看起来熟门熟路,陌生神秘的山路就像是通往自家厨房似的,带领我们一行人穿过无光的山。
当终于听见太平洋海浪的波涛声时,李和我同时松了一大口气,绷紧的神经一疏放后,整整近乎24小时的驾车疲劳,就把两人淹过没顶。大半夜里,我们将车驶入沿途景区,停入公厕前的停车场,椅背放直,气若游丝地交谈两句,话还没说完就睡着了,发出猫一样的声息。
白天的台九线看起来山色清丽,驾驶充满乐趣,那些羊肠一样的明媚山路,仿若一场实境赛车游戏。J依旧不停叨念我下坡的车速,自从上次在北海道被他训得大吵之后,我现在少了不耐烦,多了斗嘴的兴致。
北上
(花东纵谷)
台湾东部是丘陵入海,那些深邃的墨黑色海水,以及拍岸大浪,让人对大自然油然生出敬畏。早晨从原住民部落到现在,胃里只有大妈准备的鸡蛋吐司早餐,通过山路之后,我和J都不约而同感到饥火中烧,于是便停在第一家遇见的7-11,吃碗方便面,那正是过去身为职业妇女又单亲的妈妈,在过于忙碌,实在没法为孩子煮饭时,买来让我和弟弟充数的午餐,一模一样的同一款。当时我们两个小孩都窃喜自己的小确幸,居然有方便面这种好东西可以吃。什么山珍海味,只有垃圾食物才是孩子心目中的珍馐。
这回我决定不走海岸线,改由花东纵谷上行,J前年去了台东的海岸小镇长滨,所以他也很高兴看看不同的风景。沿途经过台湾最精品的米乡,此刻的水稻田里刚注入水,星星点点黄绿色的可爱幼秧,日前才妥妥插下。山色自水稻田铺设镜面,映照着清爽湿润的倒影,如画地道出春天。
启程后的七小时,我们终于来到了花莲。
微曦自挡风玻璃外亮起,我在车上的一夜睡得又冷又磕碰,全身酸痛。李怎样都叫不醒,于是在模模糊糊的波涛声中,我继续勉勉强强地打着盹。总算天光大亮,景区开始有游人嬉闹,我们虽不情愿上路,但依旧发动引擎再度启程。撑着眼皮总算到了花莲近郊,一见到“休息两小时350”的汽车旅馆招牌,小车不假思索地就一头钻进。
台湾的“汽车旅馆”在意义上与一般酒店有些不同,通常出入隐蔽,是那种在电视新闻上,专门瓮中捉鳖那些有头有脸的权贵们白日偷情的场所。不过我们两贱民,既非政要更与大老板无缘,心中也因为累极近乎虚脱,完全无法燃起任何猥亵之情。
西回
(苏花公路 金马号旧照片)
(苏花公路 冲积河床)
想从花莲回台北,苏花公路是必经之途。苏花公路开凿在沿海山壁上,以曲折难开闻名,不少地方就走在断崖边上,十分吓人。早年路更窄时,千回百折,行车极端危险,因此都得靠公路局的金马号客车领头,带领大小车安然通过。我妈就曾说,她年轻时搭过几趟金马号大巴,永远忘不了从窗户望出,只见外侧轮子几乎是走在路的边缘,再向外便是直落而下数百公尺的悬崖,深底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一点不假。
现今的公路早在不停拓宽与修整后,安全度已与妈妈那年代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在过去,自己从来都只负责当乘客,直到眼前这刻,我必须独当一面,载着一旁傻乎乎不知险境的J,穿过这段路,实在心中忐忑。
上路没多久,果然崎岖异常,前后交通更凭添我的心理压力。还好它并非一味弯路,由于海岸地形由山丘与小冲积湾间隔,所以一段迂回的山路过后,就会夹着一段平地的直路,收收放放,在肾上腺素提升的同时,驾驶起来挺有乐趣。
(山路)
我正期待着一个最最波折的多弯区,将会在无数个左转右转的同时,慢慢攀登到一处顶点。在极高点有座小土地公庙,几乎每台车都会在那稍事休息喘口气。到了这座庙,就意味着魔鬼级的苏花公路即将完结。小庙前有座观景台,了望超出180度的视野,可以一五一十地端详右肩处来路之转折,然后是眼前无垠太平洋与天顶苍穹上下两相包合,最后望向左肩处又再一顿拐弯抹角,细丝般路途的末梢,就是终站苏澳渔港。
每趟东部旅行,在此处,必是把睡得乱七八糟的我,叫醒上厕所看看海的必停之地,坐过金马号客车的妈妈曾在那里歇脚,我和李当然也在那歇脚。然而这回,弯路边上,却出现了一条崭新的大马路,连导航也被这条刚刚开通的路搞迷糊了。我们好奇前开,一下子就进入了长长的隧道,等到一头雾水再度返回阳光下时,我不禁大惊失声“怎么会?”环顾周遭是个港湾,停着一些渔船和货柜,“居然已到了苏澳”!
J感染了我的意外之情,兴奋地滑着手机地图,“现在到台北只需要一小时耶,我们走了超级捷径”。新隧道截弯取直,挖穿了整座山,于是那条令驾驶新手闻之色变的苏花公路,居然就这样无预警地平滑结束了。“居然已到了苏澳啊”,我左顾右盼停不下喃喃念着,心里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没了心惊胆战的无止尽弯道,没了土地公庙,没了海天一色的了望台,也没了那个回忆里的停泊。
***
也许回忆就像一个岛。
自从海底或生命发生以来,岛与回忆就这样静静的存在着。我以为躺在那里的岛不会改变,但事实上每一次环巡,都能实实在在地让人惊讶今昔之别,新开的捷径、初次造访的小镇、恒久无聊而冗长的海、自乘客座至驾驶座、从妈妈那里听来的旧事……让我发现,岛有自己的生命,在时间流转中不断变迁着,蜕化着自己的面貌。就像长久安放的回忆,平常根本再也不会忆及的过往,和那些连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当时记住了的细节,它们在平日注视未及之处,像只需光与水的植物,循着自己的速率宁静蔓生着。旧的回忆并不死去,变成了一种如照片上的笑容一样可亲又陌生的东西,终至开枝散叶,交织、编写进入新回忆。
“你觉得这趟生日环岛之旅怎么样?”“不错呀。不过其实没必要绕去东部吧,结果都在赶路开车。”J语气有点困惑。“下次我会把行程安排得更好的。”我笑笑,心里很高兴。10年了,自己终于有机会再度这么做,也许心里曾经害怕忆起,因为每件事与人一旦坠入回忆之域,就确证了它早已离去。然而,心若太在乎失去过去的,便会忘了自己同时也正在获得未来的。我期待下次环岛,环岛于我而言,是一种有始有终的仪式:你开始,走一遭,回到原点,但每一次,从未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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