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岛十年(上)
南下
(西螺大桥 图片来源:台湾记忆)
(小琉球 海)
一号高速公路,一路南下,没能休息,直接略过台中,来到西螺休息站。在高速公路上,驾车的我一直急忙忙地向旁座的J说:“你看,你看到西螺大桥了吗?”他意兴阑珊的样子,我无视他的意愿,自顾自地数着:“西螺知名的有西瓜、西螺米、以及那一座红色的铁桥。在几十年前,我妈那个年代,它可是一项工程奇迹呢!”
(西岸南下 日落)
李和我经过西螺大桥,红色带锈迹的老旧铁桥,记忆中意外的窄,穿过后便抵达一个小镇,估计那就是西螺。虽然那个最常在画报上见到的铁桥日落时分,我们此时并未逢上,然而中南部的小乡镇,依然保有浓厚的年节气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不像台北无趣而冷清。李和我都在北部长大,心情也不知不觉被眼前的热闹景色给鼓动了,仿佛得知了好消息那样兴奋高昂。后来我们决定暂停嘉义,在路边的一间硕大的公路餐厅,吃了碗喷水火鸡肉饭。
我载着J,在四小时的车程后,终于身在南部。两人停靠的首站是在高雄的costco,备妥红酒,为接下来几天做预备。李是滴酒不沾的,然而自从我和J在一起后,就耳濡目染的变成了一个酒鬼。
生日
(山路 风和日丽)
这是J的生日。作为台湾人的“外子”,他来来回回这个小岛也有好几年了,却从来没有“环岛”过。
每个台湾人,一生之中环岛过几次是极普遍而合理的事情,像我弟,他若一从澳洲回来,通常隔天就拿了车,然后向我弟媳说:“走,去环岛。”就是那样自然。
当然,南部东部的几个城市,J都前前后后去过了数回,照说台湾也算得上走遍,但这个环状的路线,不知何故,就是不同。环岛对我的意义,不像是些匆忙的观光客,要在时限里把所有该看的该走的,全都看了走了。它于我而言是一种形式上有始有终的仪式:你开始,走一遭,目的地则是回到原点。它像是紫霞仙子纤手一挥,划一圈,然后宣示“整个山谷里的东西全是我的”,括出了一个有关旅行与回忆的所有内容,但它也像笔尖轻颤,划一圈,成了一个句点。
除了酒精这个(不良)嗜好之外,我和J的其他嗜好则是旅行与吃。于是我决定在他今年的生日,安排个“吃向南方之旅”。不过既然两人一车已达屏东,干脆心一横,“那我们环岛好了。”既然J没异议,就正式上路。我心里暗自回想,上一次环岛,是和李,十年前了。
岛
(台南 夜市 当归鸭)
不只是J的第一次,屏东、东港这地方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来,虽然这里最有名的东西是黑鲔鱼与樱花虾,不过我们却逛了夜市。
所有的夜市都让我回忆起小时候的每个周六,总把村里唯一主干道挤得水泄不通的那个外婆家的夜市,我虽然知道J一定不会青睐,但依然在夜市必吃蚵仔煎,因为这是我父亲还没有完全成为一个抛家弃子的浑球之前总带我和弟弟散步去吃上一盘的亲子晚餐,当时还必配当归鸭腿面线,这是我仅存的与那个男人有关的记忆中,唯一美好的部分。
回到酒店前面的河堤,白天老人在此群聚下棋的地方,深夜里居然变成台味十足的移动咖啡座。J已经喝costco酒喝了半醉,我不喝咖啡却点了杯香浓的奶茶,兴高采烈醉眼迷茫的两人爬上河堤,J说这夜晚的河景,看起来还真像(其实隔天酒醒后发现完全不像)首尔的汉江,他的家乡。
(屏东东港 移动咖啡车)
早晨我们坐船前往与东港相望的小琉球,虽然船程只有二十几分钟,但我居然还是晕船了,J却认为是宿醉。入住了只有一张床垫那么大的民宿,窗户外面就是海浪声,我发现那声音无比催眠,晕船抑或宿醉的我马上就昏睡在床上。
傍晚接近,海水开始退潮,然后露出里面藏有无数海星和海胆的潮间带。J觉得太新奇了,在浅水岸边走来走去,遇见在瞌睡着却被惊醒的虾蟹们,四处乱窜,把我与岛上的猫,全都吓了一大跳,这时候天色阴霾,乌云压境,偶尔降下几滴雨点。直到晚餐,我们正在岛上碳烤餐厅的露台,眼巴巴望穿鲜美的虾子、生蚝、大蛤等熟透弹开,那雨才像是带着怒气一般的倾盆而下,J此时则完全不置可否地双眼紧盯冒着蒸气的岛上海鲜,没有人担忧忘了带伞的回程。
(小琉球 潮间带)
小琉球这个地方,除了民宿前面的那块潮间带,与不远处的碳烤餐厅,我和J就这样哪都没踏足,睡一晚后又搭船回来。两人真心觉得,这幽静的小岛挺不错,下次还来。
(小琉球 港)
回程靠岸的码头,东港渔市场正在一旁,眼尖的J在市场正中,发现了间窗明几净的寿司料理台。我们嘴馋入座,点了黑鲔鱼上腹、旗鱼、黑鲔鱼生鱼片,外加火烤鲑鱼腹、旗鱼、黑鲔鱼、比目鱼鳍边肉握寿司。在最知名的黑鲔鱼产地,上腹的品质极好,我们边咀嚼边点头,正如意料。至于普通鲔鱼部位,则入口一片新鲜的清甜以及柔绵的口感,毫无深红色鱼肉的血味,也不带筋或纤维,实在令人称赞,然而最惊艳的居然是旗鱼。旗鱼以往的印象通常肉色惨白、味如嚼蜡,然而此地产的上好旗鱼,却是接近橘红色,生鱼片师傅说,这种旗鱼虽然品质很高,但由于色彩与鲑鱼近似,所以为了配色好看,反而不被待见。
才吃一口,我与J的瞳孔便放大,那是在白肉鱼的淡雅与致密之中,散发出两人此生从未吃过的核果浓郁的风味。
(屏东东港 黑鲔鱼)
“你撒上几点芝麻,真是化龙点睛,这旗鱼的味道就带着这种坚果香味!太好吃了!”“喔!你会吃喔!”,老板一愣,“其他人都只会说,味道很特别,但你说的真没错!”
与山
(好茶村 晚餐)
同样十年前,一个狂风骤雨的台风夜里,南部深山的山顶上,拨出了一通讯号微弱的求救电话:“……嘉义县消防局你好……”“小林村已经被土石流掩埋了,只剩44个人在山顶, 请赶快来救我们……”在那个晚上,因暴雨而导致山区严重水灾、山崩、土石流,共有4个村子同时被灭,好茶部落便是其中之一。
台风离开后,深山只留下全毁的家园,于是政府便将整个部落,迁移到更近平地的区域,原本的头目、猎人、射手,全都落脚在工业化大量生产的小木屋里。这里称作“新”好茶村,也有一说是台湾的小瑞士。
从小琉球回到本岛,我和J来到了好茶村,入住一家原住民经营的民宿,楼上几张睡房,楼下卖些自己编织缝纫的传统手工艺品。小小部落里到处都是十字架与上帝的福音,原住民们不只失去世代相传的家园,在很久之前,似乎也已栖居进了不同的信仰。除此之外,好茶村里还卧虎藏龙着一间号称“全南台湾最难定位”的小餐厅,由部落里的两年轻兄弟从新加坡米其林三星级主厨厨房中辞赋而来,回到家乡、回到原心、也回到最古法的山地窑烤,来烹调料理。这是J今天的生日晚餐。
(好茶村 原住民主厨)
一间好小的店,推门进去别有洞天,两位服务女孩是主厨的太太及小姨子,在吧台前的厨房区域忙东忙西的高壮背影,则是兄弟俩。所有的食材全是今日之选,菜单上打着3/9的日期,天天不同。女孩说,今天部落补到了山猪,所以菜单上有一项烤山猪里肌,这不是每天有,要看猎人们打猎的成果。我们吃了山野菜、东北角小卷、宜兰鸭、屏东乳猪,都是从台湾本地取材,然后推入旁伺的大窑里烤熟。
粗中有细的料理方式、品质特选的食材,与J携来的西班牙葡萄酒意外相配。然而这并非意外,其实西班牙料理的日常烹调,特别是肉菜,时常便是一块好肉与简单火烤,难怪酒也搭得合拍。席间小姨子对我与J有些好奇,于是不时在解说料理的空档,问问这位外国人是打哪来?一发现了居然来自韩国,便掩不住兴奋地跑进厨房,报告给资深韩剧迷姐姐。
我告诉她,上一回,我们两人去绿岛,也碰见一位热爱韩剧的小妹妹。小妹妹见有韩国人还自带翻译,出口就问:“韩国人是不是都很喜欢整形啊?”J点头说对,小妹妹马上接着:“那你怎么没去整呢?”我在一旁听了登时爆笑,而J的小眼睛则露出感情受伤的哀怨神情,默默问我,“我是有多丑”?
餐厅里可爱的原住民姐妹花也被这个故事逗乐,就在用餐之末,他们一家四口,端上一份特制蛋糕,上面点燃小花火,齐声用最美的山间歌喉,为J合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曲后居然还附加即兴发挥的韩文版本。我们吃饱喝足,此时周遭的客人已多离去,主厨终于有空闲谈,原来J当年在新加坡工作时,便造访过那家米其林餐厅,两位漂泊的男儿,聊开了这段新加坡旧事,倒是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情愫。
主厨开了瓶酒,喝了一点就说,待会还要工作,不如剩下你们带回去吧?我们推辞,从来都是来客为致谢请主厨喝一杯,哪里有享受了美食还接受馈赠的道理呢?他则露出大男孩的阳光笑容说,都是朋友,不要说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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