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吧,火车
我有多久没坐过火车了?去年前年和朋友去河北小县城玩儿坐过两回,再往前就是至少十年前了。去河北玩儿那两次坐的也不是绿皮车,一次还是双层城际列车,但车厢接合部可以抽烟,所以勉强算火车。单就这一点来说,高铁不是火车,连个火星都见不得,当然,你可以抽电子烟,但,电子烟算烟吗?
时代变化太快了。我们依然吃着,喝着,抽着,旅行着,也还阅读着,但我们吃的喝的抽的读的已经不是原来的了,包括交通工具。就在前不久,相信未来会更美好并声称自己“将在火星上退休”的“疯狂天才”马斯克的诸多科技冒险之一的“真空管道高铁”已被政府认可,速度将接近飞机的1000公里时速,这种高铁不仅可以修筑在地表,为了避开山川河流等复杂地形更多将开挖地下隧道,乘客在类似“胶囊”的运输舱内,闭眼间就可从北京抵达上海,类似《西游记》里妖怪的“土遁”了。
其实这不算什么。据说,以后人可以不吃不喝不抽不做爱但比真吃真喝真抽真做爱还爽;万卷书?一个米粒大的芯片让你瞬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万里路?一个头盔,全宇宙只要你能想象到的地方任你游,比身临其境还真实还刺激;没错,人工智能来了。到那时,相声小品里的 “您还亲自吃啊”就绝非幽默了。紧接着的问题是,我们还是人吗?
这个问题留给哲学家和科学家吧。
对于火车,我特别想套用鲁迅的名言: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
早年,我没少坐火车,我喜欢离开北京,喜欢出行,但因为钱因为恐高,我极少坐飞机。总的来说,坐火车给我的感觉一般,我想这“一般”的感觉多少得益于出行的内心喜悦掩盖了那些在火车上的不良体验——拥挤、口渴、憋尿、气闷、煎熬,肮脏的厕所,以及车窗外的颓败风景,如果垃圾场也算风景的话……
(Photo by 马康)
我坐火车就没有过一次艳遇,但我却遇到过小偷、骗子、吸毒者。大学时代我在北京到金华的火车上丢过10块钱(那时我一个月的伙食费是40块钱),还是大约那个时代,在硬卧车厢的边座上,坐我附近的俩哥们煞有介事在我面前表演了一把《疯狂的石头》里的易拉罐把戏。1990年代初,从兰州回北京的硬卧车厢里,一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汉子迎面问我有烟没有?我掏出香烟给他,他朝我痛苦地摆摆手说不是这个。那时我长发披肩面黄肌瘦,他把我当毒友了。
1998年春节,在河南商丘我费尽千辛连滚带爬上了一辆回北京的火车,后来得知这次列车第二天从北京开出南下,在商丘站上车的两名打工妹因过度拥挤窒息而亡。
还是1990年代,一次在杭州火车站,我上了一辆过路绿皮车,车厢里难得空空荡荡,我正纳闷,但见车厢的一头,围着圈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我凑过去看,见人们围着的一个座位上,躺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她是一个弃婴,或者准确说应该叫一个弃童。有旅客说刚才下车的一对农民工夫妇坐在这里。
小姑娘长得还算端庄,穿得也还算干净,她枕着一个装满衣物的塑料袋。听人们说,她有残疾,坐不起来,而且不说话,可能是哑巴。我看这个小姑娘躺得很安然,面对环绕一圈的这些或惊奇或怜惜或愤怒的大人们的脑袋,她视它们为无物。她的眼神也是出奇的平静空洞,无惊无喜,无怒无悲,如果非要从那眼神里琢磨出点什么,我倒觉得好像有一丝轻松。一位旅客递给她一只香蕉,小姑娘一把接住,但却剥不开,那位旅客帮她剥开,她马上就往嘴里塞,但却咬不动,有旅客说她的牙可能没劲,于是那位递给她香蕉的旅客帮她掰下一小截,她立刻含在嘴里,像含着一块糖。
火车快开的时候,大约是车站派出所的一个男警察上来,一个胳膊夹起小姑娘另一手拎起装衣物的塑料袋,将她抱下车去,小姑娘的双腿大约确有残疾,它们悬在空中吊儿郎当的。小姑娘依然面无表情,只是一只手紧攥着大半截已剥了皮的香蕉。站台上另一警察指挥一个穿红马甲戴小篮帽的清洁工蹬来一辆小三轮,三轮上是一些踩扁了的废纸箱,警察将小姑娘和她的那堆衣物往废纸箱中一塞,然后吆喝了一声什么,那穿红马甲的清洁工跨上车去,卖力甚至欢快地拉着小姑娘疾驶而去。那两位警察掏出烟来各自点上并谈笑风生,这类事估计他们也见得多了,他们脚下不远处,站台的地上遗落着那一大截白色的香蕉,相当醒目。这个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火车成为了一个弃婴场所。
(Photo by 马康)
以前听人说,在朝鲜以及非洲某些地方,火车没有时刻表,乘客们会一大早来到车站等候,火车来了就上,也许一天没来,那就回家,第二天再来。
还是以前,在电视上经常看到印度的火车,车头车尾挂满了男女老少,是不是车顶上也贴满了人记不确切了,确切的是印度的火车动不动就出轨,死人。我的一个朋友10多年前在印度就因为火车出轨,腿部骨折,差点没残了。
或许有人会怀念火车,但我想大家怀念的是这样的火车——不太拥挤的车厢,车厢内窗明几净,窗外青山绿水电影画面般飞速掠过,停靠站台上有叫卖地方特产的小贩,夏天开启的车窗外扑面而来宜人的凉风;车厢内,全国各地的各色陌生人等,在这个移动的狭小空间里飞快成为“一家人”,男人抽烟喝酒吃烧鸡吹牛逼,女人聊天嗑瓜子奶孩子织毛衣,还有看书的,下棋的,打牌的,广播里在播放相声集锦以及流行歌曲,女列车员既漂亮又亲切,乘警既威武又和蔼……
其实这样的火车我也坐过,只是在记忆里它们显得很珍惜以至于都不真实起来。
大约30年前了,以冷峻客观见长的诗人于小韦写过一首诗《火车》:
旷地里的那列火车
不断向前
它走着
像一列火车那样
那时,这样的火车在这个地球的大地上“走着”,有绿色,有黑色,有红色,也许还有其他颜色。它们会鸣响汽笛同时冒出白烟,像是在炫耀。
这样的火车越来越少了,这首诗也即将步入“古典”行列。像所有那些逝去的事物一样,我们也许会怀念,也许会欣赏,但同时也需要解释。
(Photo by 马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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