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凉山绿皮车
火车是旅行者最好的伴侣,不只我这么认为。
所以那年夏天,当我和朋友无所事事地呆在瓜果飘香的喀什噶尔,每天上网刷票却总也刷不出一张喀什到库车的硬卧和软卧车票时,不紧抓狂起来。尽管这正是喀什最好的时候,无花果黄澄澄,剥开吸一嘴,满脸的浓情蜜意。
但我已经想去跨天山了。八月将近,从库车到独山子的公路,两道山峰之间的巴音布鲁克草原如茵的绿草已经到了将近枯萎的绝色。天山南边六个绿洲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比扬州到京城还要遥远,《卧虎藏龙》里,玉大人出疆,那何止八千里路云和月,丢失个千金小姐,是不奇怪的事情。我们从喀什到库车,如果不搭火车的话,那就得在茫茫的沙漠公路中搭汽车两天。
最终没有挤上据说充满了各种西域乡土气味的南疆火车,留下了遗憾。
新疆虽在八千里外,却与神州的脉搏同声同步,再去时,高铁已经到了乌鲁木齐,即使是伊犁,也有了崭新的,几乎和动车没什么差别的软座。穿越茫茫北疆,最终插入天山草原的时候,6小时半的旅程,好像过了一世。
火车的好,好在它恰如其分的近代和现代感。它不属于前现代,也不属于未来,高速铁路除外。旧铁路表达的是一种工业时代的新秩序,代表了那些刚刚有了世界、环球和国家观念的新人,它精确的调度,庞大的组织,无不有着一股二十世纪的乐观精神,我爱那个时代,爱那些从火车站转换到马帮的行程——埃德加斯诺在1920年代第一次进入中国的时候,就是从河内搭火车到了昆明,再雇佣马帮一路前往滇西,最终到达缅甸的曼德勒。
马帮在云南是找不到了,甚至那条滇越铁路也早已废弃不用,那米轨穿越峡谷悬崖的奇景,在今天从蒙自出发,得搭汽车再骑摩托车,耗费半天才能抵达。滇越铁路最后的谈资,可能是河口的铁路部门,当天竟传出火车到越南河口拉大米的走私趣味,那是九十年代初,一切都热热闹闹毫无章法。
在中国旅行的日子里,几乎每一个抵达的省份,我都搭乘过火车。在北京与上海间的那辆绿皮车停运前的10天,我终于搭到了它。6月的兖州还不算热,其他T字头或K字头也好买,但这趟1461车票却是一票难求,只有问旁边那些神神秘秘的大姐阿姨,终于弄到了一张兖州到南京的卧铺,加了20元都不到100。还在雾气蒙蒙的时候,已经到了俨然南方的滁州,坐下看下江风景,很快就到南京下关了。
这感觉还不赖,于是我冒失地上了南京到扬州的绿皮车,9元票价。这下却终于体验到下江火炉的威力——整个旅程,我的脸都在不停流汗。在车中途莫名停驰半小时的时候,地板仿佛出了千万蒸汽在上升,穿过裤管与我胸前的滴汗会和,噢,湿漉漉的江南,我想。
很快的,南京到扬州的绿皮车也停运了,换上了空调车。原先的空调车又换上了子弹头,大声吆喝叫卖的乘务员大嫂换上了所谓空乘标准的年轻小姐。从绍兴到杭州,我搭了动车的一等车厢,同车旅客还真是不同,脚下的蛇皮袋,换成了LV。先进的,忙碌的,迅速的东部,在2010年基本彻底抛弃了绿皮车。八年之后,我第一次搭乘中国高铁的商务座,也发生在西部的巴蜀之地。
旧式火车的生命已经格格不入了,只能流放到游客和东部傲慢的城市人想不到的去处,驰进森林和戈壁,等待生命完结。在高铁通世界的今天,我曾经和朋友讨论,发现日夜兼行的卧铺火车,这个20世纪最重要的旅行方式,在今天只有三个国家还广泛存在,并且日益受到高铁和飞机的威胁,就是印度、俄国和中国。如果一个国家还有卧铺火车,不妨试试,它真的已经力不从心,只是按习惯运营了。
中国的旧火车,还在一些似乎怎么也新不起来的地方运行着。我记得,从漠河翻过大兴安岭,终于在满归小镇遇见了火车。那是大兴安岭还没有醒来的凌晨4点半,却似乎半个镇的人都涌到了火车站,没人买票,嘻嘻哈哈地上车补,青春少年们叽叽喳喳说着三小时后到站学校的八卦,老太太拎着一篮鸡蛋,准备到根河看儿子,那里众多的青壮年,成日穿行在松柏和白桦中。而在寒冷早晨迟迟向南的火车,喷着云雾穿越林区,真的就像一尾龙。
在南方,金沙江的水坝日益升高,大约三年以后,金沙江上的旧线就会被淹没,一条崭新的新成昆即将穿越整个大凉山,而几十年前在凉山那些为了爬坡而弄出弯弯曲曲的铁路展线奇观,人们也将越来越难看到。
我曾经在峨眉山买了一张神奇的手写车票。这里虽是个小站,但几乎每趟车都会停一下,大约是为了它东边的乐山大佛和西边的峨眉山。
我买了到长河坝站的票,上去这段铁轨仅存的绿皮车5619。当然是无座的,我按网上人指示,找了一个最靠近乘务员的位置坐了。在传说中,这绿皮车只开三十码,过往凉山中的好汉,常常迅雷不及掩耳地闪进又闪出,摘走一朵朵八零年代的金链子。现在车速稍微快了点,彝山的新青年也懒,据说此种飞车绝技已濒灭亡。
我看看四周,没有闻见绿林味道,竟然有点小失望。对面两个姑娘,明显是彝人,单凤眼,茫茫然,不是怯。她们从成都上车,起太早,一直昏昏欲睡,听不懂我旁边乐山老太的话,却能听懂我的话。
老太太一直跟我聊,讲她亦有火车奇遇,去广州时,一个男子,声称是清远音乐人兼歌手,一定要认她为契娘,还邀请她去清远玩。老太太不是不心动,她说要不是退休工资不到两千块,她也想坐车走全国。
车到燕塘开始上山,平原消失后的隧道开始无穷尽。大约过了第二个隧道后,轨道已然在半山。老太太指着山下的平坝,说诺那是沙湾,郭沫若的老房子在那。我哦了一声,心想,谁还会来看他呢?想着想着,车就穿进了一个又一个的山洞和峡谷,黑暗光明起起伏伏,仿佛永无见天日的机会,提醒我平原已远去,苦难的大凉山和永远的山路,就这样被火车带到面前来了。
(文中图片来源:http://hgszsj.blog.sohu.com/30923617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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