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居酒屋与小咖啡店
有时候长辈会忧心忡忡地说,未来要完蛋了,因为年轻人的理想就是开自己的咖啡店。
那天晚上我和鸡各自有各自的约会,我去同学会,鸡和他的台湾兄弟们吃喝,结束后我们再一起散步回住处。这是个标准的台北冬夜,又湿又冷还飘着小雨,一路从华山慢慢闲晃回火车站附近,已经接近午夜,这时候鸡忽然吵闹着想吃东西。
我们沿着市民大道继续走,期望发现什么深夜小面摊之类的,但是由于时间太晚天气又坏,除了呼啸而过的车流外,路边空空荡荡。这时候远远看见有家小店,在黑暗中亮着温暖的橘黄色灯光,门口陈设似曾相识,日式小木门边上挂着两盏红白蓝三色、条纹相间的小灯笼,上面写着ORION,穿越回到了冲绳一样。
走近一看果然是间居酒屋,专卖冲绳料理,十分特别,加上又冷又馋,就一头钻进去了。
店内就是典型的日本居酒屋风格,在台北特别是林森北路这一带有很多这样的日式食堂,小小的,大概只有五六桌和一个围绕开放厨房的吧台,上面摆满各种酒类。我们一进去,就被告知厨房已经休息了,只能供应饮料。我们想说来都已经进来了,外面天气这么恼人,只想找个地方躲一下,况且肚子其实也不是真饿,所以就干脆来一杯冲绳烧酒吧。
刚开始我们只是随便点了一杯house清酒,一点威士忌,但是很快的就与店长聊了起来,因为夏天才去过冲绳,也很有话题。对方诚恳健谈,看见我们两个酒鬼的面相,于是很亲切的打成了一片。
原来这里不只是冲绳料理专卖,因为这位店长独钟冲绳酒,所以他不但是位具备唎酒师(专门鉴定清酒的品酒师)执照的达人,更出自衷心喜爱,所以在这店里也专门引介冲绳的泡盛与清酒。
他首先给我们介绍了泡盛(Awamori)的起源、由来、制程,我们这才了解到泡盛与一般清酒究竟有何不同。他一边说,一边充满热情地提供好几种不同的泡盛,供我们试喝、解释。三人边喝边聊,心情和神智都已经陶然,渡过了一段心醉神驰的时光。
然后鸡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你要挑的话,哪一只酒会让你最推荐?”
店长选择了“红一粹”,原因是“这让我有最温暖人心的感觉”。
“红一粹”是冲绳优良县产品的得奖商品,虽然不是泡盛,而是由冲绳特产的紫薯和黑麴共同酿造出来的烧酎。可以像是威士忌那样加冰块喝,或直接饮用。味道真的很清澈爽口,香气明显、但不让人感觉厚重,仿佛淡淡的紫薯香气但是喝起来又不甜口,虽然是烧酎但是不辣或是刺激,留在喉咙有股相当温柔的甘草韵味。
嗯,的确是在冬天里会想要抿上一点的那种味道。
我则另外挑了瓶URUMA,这个东西实在是太酷了。在冲绳时,与它好几次擦身而过,都因为觉得它看起来实在太像美极酱油瓶,感觉太荒谬,所以没有尝试。事实上,它是真人不露相的蛇酒。老板从后台搬出了两大瓮,里面惊悚地浸了两只龇牙咧嘴的冲绳龟壳花。但是味道真是太好喝了,以兰姆酒当作基底,大家都知道加勒比海盗最爱的兰姆酒是用甘蔗做的,一口下去一股幸福感爆炸的甜吱吱焦糖/黑糖/枫糖等等甜味。而龟壳花的毒液因为浸泡在高浓度的酒精里,其中的蛋白质已全都分解成各种不同的小分子胺基酸。小分子的胺基酸是贡献出UMAMI(鲜、旨味)的主要成分,所以除了甜味之外,还有各种甘味、香味、旨味、醇味、还有不那么可口但带来层次的苦味、一点点辛辣味,迭次而出,味道极为复合。
店长说,冲绳是知名的长寿县,全都是因为那些老人们睡前必喝一杯蛇酒。我想,今晚我大概也增加了三十年阳寿吧。
最后,试了今晚的最后一杯——鸟饲。
这支酒有种很纤细的吟酿的气味,味道精巧,不若一般烧酎给人的蛮强印象。闻起来充满怡人的果香,口感从一开始的强烈,随着冰块逐渐融化,转为高雅顺口,“水和烧酎的比例渐渐改变,让烧酎的风味每一秒都有不同的变化,这是喝烧酎最吸引人的地方”。
那真是个极愉快的夜晚,虽然隔天宿醉一整个上午,最让我们觉得惊艳的,不是有那么多好酒可以喝,而是店里的气氛,还有店长的热忱。
于是临行前我们就问起,他为何会想要开这样一家店?然后他给我们说了一个故事。
那是H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拉面店的厨房做工读生。
虽然工读生不比正式厨师拿的工资少,做的顶多也就是洗碗、洗菜、切菜之类打下手的工作,但H还是乐在其中,因为他喜欢看别人吃到好吃东西时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渐渐的,H因为干活勤快加上对于烹饪充满热爱,厨师们一个个开始教他怎么煮面、煮叉烧、熬汤头,很快H就能独自煮出一碗好吃的拉面了。
其他的兼工读生叫H不要这么积极,他们原本就懒惰不想学,认为薪水少,也绝不乐意做份外的工作,于是就说这是厨师变相压榨底层,因为那些厨师一旦教会了别人,他们就有借口可以跑出去抽烟或干脆翘班,反正有人能代打。
好吃懒做的工读生们想要H一起抵制厨师,但是他真的不太在乎这些,他只是很一根筋的认为,反正只要能学到东西,多少工作他都愿意接下来。这样一来,其他人认为H只想抢功出风头,全联合起来排斥他,时常厨师跑出去、剩下H自己在煮台前面满头大汗工作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冷嘲热讽,从来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某天晚上,又是个典型的台北冬天,这么湿这么冷,寒意直透到每个人最贴身的衣服里。店里的生意也极为冷清,一整晚都没什么来客,灶台早早就关火了,九点不到厨房全都洗好收好,准备打烊。
这时候门口的铃铛忽然响起来,有人把门推开,是一大一小一对父女,他们有点怯怯地问道:“请问还有卖吗?”
外场匆匆忙忙地跑进厨房里,向那位唯一还来不及跑掉的厨师,询问是否还能出餐。他露出一脸的嫌恶,翻着白眼,丢下一句话:“白目。”大家面面相觑,就叫外场出去赶那父女走吧。
这时候H透过布帘从厨房向外张望,看见门口那位爸爸牵着小女孩也不进来,就站在外面等,小女孩头戴着小学生的那种橘黄色小帽子,因为外面正在下雨,于是爸爸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小朋友的书包上。他们两人看起来又冷又饿,时间也晚了,他们可能也找不到别家还开了,H觉得有点同情,脱口说“我可以给他们煮面”,厨师听了十分恼怒,冷冷地说:“你这么行那就请自便吧。”之后甩门离去,其他人也就跟着一哄而散。
厨房里静静的就只剩下H。他把炉上的火再度点燃,舀出高汤和叉烧,慢慢地加热烹煮,面下锅,最后在上面妆点蔬菜和配料。那只是两碗平凡至极的拉面,和他过去煮过的所有拉面并无不同,但H直至今日,总记得那对父女吃起来的一幕,他们挟起面条,热呼呼的拉面在寒冷的天气里冒着浓浓的蒸气,扑面而来美好的香味,孩子和爸爸脸上绽开无比满足又幸福的微笑。
就是这个时刻,H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小店,那是一个虽然很小、但是从不会赶走客人的小店。
这桌客人可能是长久不见的好朋友,它们有好多好多的事想要告诉对方;
那桌客人可能是吵架后想和好的两人,他们都是很倔强的脾气,一直要到酒酣耳热之后,心中那句对不起才能说得出口,如果他们从来都不曾向对方低头,那珍贵的友情可能就此断掉了接不回来了也说不定;
另外一桌呢,可能正在酝酿着一场未来的爱情,那个男孩在追求心仪的女孩……
H的心意就是这么简单又温暖,让团聚一桌的人们尝味的,不只是端上桌的菜肴,更是品味咀嚼一段无可替代的相聚时光。
在台湾有太多这样的小店,这样的心意,它们的规模很迷你,老板们每天累得成狗也赚不了几个钱,然而一旦聊起这份工作,往往双眼发光、口吻中充满热情。
我想起另一间咖啡店。
第一次去时刚开,一位年轻的咖啡师,一间小店,里面放他喜欢的音乐。他每一杯咖啡都手冲,慢得不得了,点了两杯,等了超过半小时。第一杯咖啡上桌时,主客相视而笑,我说我们不急。音乐特别令人印象深刻,极前卫而富实验性,音响效果也非常讲究,不像一般咖啡馆鸡肋般的背景音乐。离去时我与那位咖啡师聊起,他说在北京做音乐好几年,后来决定回台北开店。
在那次造访之后,我又去了几次,我们都相看面熟但也不太跟对方搭话,顶多点头微笑,各自看书忙活,互不相扰。
之后去北京工作,又到处东奔西走四五年,前些时候某晚我忽然想起,于是又找回了那个地点,发现那个“艺术性”很强的咖啡店居然依然存活着,想必棱角也是磨去了不少,不然依照那冲泡速度,客人不跑光才怪。
我进门后点了过去爱喝的,就坐在角落里写文。等到接近闭店时分,结帐时才顺口说,“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这间店还在”,“好久没看见你了”,“对啊,这几年到处跑。咖啡还是好喝,不过速度比以前快很多啦”, “工作方式也调整了很多,现在我不一杯一杯做了,也不是人人都能等好咖啡,有时客人急起来一直来催,我还会骂客人呢,那样也不太好”,我们都笑了。
临走前,音乐家咖啡师淡淡说一句“有空常来,我会开心”。我点点头。心里想,我也会开心的,愿你的初衷与小咖啡店,两者皆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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