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访小绿洲(下)
★ 再访小绿洲
(2017年秋季的马三虎小绿洲,它左侧的建筑物是S241省道养路段)
数天前,借助于考察吐鲁番盆地坎儿井的机会,我又一次来到了这个小绿洲。
远在数公里之外,当在浪涌般的阡陌中辨别出那片墨绿的色斑时,我就想象着小绿洲现在的样子。因为,从穿越兰新铁路线的那个桥洞开始,那条原本属于丝路驿道分支之一的骡马小道,已经被一条光整平坦的S241省道全程替代了。这条省道以一条长达三公里的东天山隧道,取代了古老的高泉达坂,成为贯通东天山南北的全天候通道。一条现代化交通动脉带给沿线的福祉是显而易见的,有幸位于这条道路要冲上的马三虎小绿洲,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当小绿洲近距离出现在眼前时,我看到的景象超出了事先的想象。S241省道不是从小绿洲附近、而是从它西侧百米内近距离通过,这使得原本是独居一隅、远离尘世的小绿洲,看上去变成了附属于这条公路线的一个服务区,或一家道旁小驿站。一道笔直的砖砌围墙,将公路和小绿洲隔离开来,护卫着属于小绿洲的几间土石结构的房屋、院落以及周边那片小树林。围墙上有大门,门楣上缀着五个铁皮大字——马三虎庄园。当主人家走出庄园大门,我高兴地冲上前去与马贤握手,没成想与我握手的并非马贤,而是与他的年龄、相貌极为相似的另一个人——马东,他是马贤的哥哥。三年前,因为家庭变故,他放弃了原本在山里的家业,接替马贤成为马三虎小绿洲的新主人。与弟弟一样,陪同他一同来小绿洲的,还有他的妻子金秀梅。
(小绿洲的第四代传人马贤)
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七年前,马贤说他抱定了要在小绿洲安度晚年的决心,如今,小绿洲的房屋、畜栏、残破的围堰和小树林、东侧那座可作为地标的锥形小山包依然如故,但小绿洲的主人却再一次换了面孔。
(马贤的哥哥马东)
围墙的出现,使原本和大戈壁环境融为一体的小绿洲与东天山南麓旷达的世界产生了一重隔离感。马东告诉我,公路的落成令过往车辆、人员尤其是畜群更多地在小绿洲中停留,致使那片近百年来从无到有、终于形成一片树荫的上千棵树日渐受损,修筑围墙实属不得已。
这当然是个显见的事实。小绿洲处于脆弱的生态环境中,它之所以能够诞生并艰难地存在,拇指泉固然是生命之源,而那上千棵树肯定是最鲜活的生命象征。保不住这片林木,就意味着让并不富足的家业毁于一旦。正是出于这种考虑,马家兄弟共同出资,百年来第一次在戈壁滩上筑起了长长的围墙。
(马贤在疏浚百年老泉)
除了围墙的出现,小绿洲最为瞩目的变化,还包括出现在小绿洲南侧的一个有围栏防护、水泥防渗的蓄水池。在满目荒凉的大戈壁上,一层刚刚漫过池底的池水,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据马东讲,围墙的修筑,彻底切断了过往牲畜进入小绿洲饮水的路。作了大半辈子的羊倌,他深知牧家人的艰辛,从七克台镇到天山深部的路途中,小绿洲是唯一的水源,到达这里时,羊群已在大戈壁上蹚过了几十公里路程,正值焦渴之时。为此,在建起护林围墙后,他又不吝银两,修起了这座防渗水池,日积月累地将那些涓滴之水存入其中,以供过往羊群饮用。这也许是世上最为奇特的水利工程——一股拇指粗细的水流,积少成多地支撑起一片浅浅的水面,为过往生灵们带来虽不丰厚却千金难买的福祉。马家兄弟的憨厚本分,由此可见一斑。
(小绿洲的始建者老铁狼埋在泉边的两块蹬脚石)
除了围墙和蓄水池,马东对小绿洲的改造,还包括一劳永逸地将280米蜂窝水泥管道埋入地下,取代了那条时不时需要人工疏浚的明渠。地下管线建成,老铁狼当年埋在渠边的两块蹬脚石便成了文物,搁置在深草堆中闲放着。铺设蜂窝管是一次根本性改造,集集水与输水功能为一身,虽不至于引来更多的水,但却将拇指泉定格,不再有坍塌之忧。仔细想来,小绿洲中林木与人丁的存在,归根结底依仗于这眼泉。
为完成这三项改造,马家兄弟倾其所能,勉强凑够40万资金,搁在马三虎小绿洲的百年史上,可是一次罕有的毫不指望回收的投资,因为这笔钱足够在40公里外的集镇上购买一套楼房。这分明是一种让贫瘠的小绿洲延续下去的安排,也是历史存在面对现代文明冲击的一次善意的抗争。
★ 马东的追忆
这天中午,金秀梅用风干肉炖土豆块款待我们,主食是发面饼。餐后,我们坐在小院凉棚下,听马东讲小绿洲的陈年往事。
小院西侧围墙是土坯砌筑的,而南侧围墙则是石砌的,它向南折转90度后成为后院驼圈的围墙。这种由千万块卵石堆砌成的厚重的围墙长达百米,仍保留着百年前被修筑时的原貌。每一块沉重的卵石,都人工取自周围荒凉的戈壁滩。设想一个回民汉子举家携口、不远千里来到东天山南麓一隅,寻得一处有水的地盘,倾一己之力,构建起安身立命的家园,需要怎样的毅力?老铁狼栽下的四棵柳树已成为百年老柳,老柳树下的一面土炕砌筑于马英贵年代,用于劳作之余在柳荫下纳凉,马登荣历经风寒劳累而受损的双腿,就常常在这里得到歇息。六儿一女相继出生后,炕面上又刻了一副五子棋盘,供老少一家共享天伦。随着时光推移,一棵老柳树已空心倒伏,土炕也因树干挤压受损,不得不一再修复。伴随着这些退化过程成长起来的,是环绕在老柳树周围的一片新生林地。马三虎小绿洲之所以被称作绿洲,九成意义上都是因为这片林地,而不是因为它有灌渠、农田或草地。
(2017年秋季,百年老柳下经过修整的小土炕)
看过这一切,我突然想起那处地窝子,那是老铁狼亲手建起的一处半地下式居屋。马氏家族都曾借助于它的庇荫,它现在在哪里呢?马东先是一怔,然后恍然大悟,用大拇指向身后一指,说我们刚刚在里面吃饭的那间堂屋就是地窝子的原址,他身后两块露出三合土墙面的鹅卵石就是地窝子的屋脊梁位置。在马登荣主政小绿洲的年代,他由此向上续出一截屋墙,再用草木、泥水盖顶,填埋掉它的地下部分,成为堂屋。随后,堂屋四周接续出侧屋、后屋和杂物间,地窝子便淡出视野,只留下两块露出墙面的石头。
(露出三合土墙面的两块鹅卵石,是当年地窝子的屋脊位置)
(马东家的后屋)
我带着如同面对一件稀世文物般的崇敬感,拍下了那两块突出在三合土墙面外的鹅卵石的照片。历史总是如烟般逝去,但对于曾经亲历过它的人,却总是珍贵的。多年之后,如果小绿洲腾达了、抑或是永不存在了的时候,当这张照片呈现在众人面前时,还能引发出如同马登贵老人所发出的那几多唏嘘吗?
★ 代马依风 狐死首丘
(小绿洲南侧新建的防渗蓄水池)
次日告别小绿洲,取道S241返回天山以北。当攀上东天山隧道入口南侧高地,居高临下,返身南望,小绿洲已融入苍茫无际的大戈壁,再次微缩成大地上一个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斑块。
从资源角度,小绿洲是贫瘠的,它面临自然承载力的极限,无论马家后人如何努力,结果也只能如此。从景观角度,小绿洲并非世外桃源。从社会组织层面,小绿洲远离人群,独处一隅,隔离于社会文明所必须的诸多要素之外,只能聊以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这三处软肋,无一不构成对小绿洲存在前景的致命掣肘。对于当年为寻生路的老铁狼而言,无可选择,但在社会已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今天,马氏家族已向周边社会伸出了上百条生命的枝蔓,马英贵、马登荣、马贤、马东也有机会另谋新生,他们为什么一代又一代选择固守?他们为什么花费买一套房子的钱去修补畜圈、围墙、水池和泉眼,甚至把太阳能光伏发电引入地窝子改造的房屋?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一种执拗的价值观,它适度地不服从于物质天平的裁断,转而去追求一种寻根的信仰。就像那些偶然获得了一线湿气而成活的猪毛菜种子,它们一旦获得生机,便在那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延续出无尽的子嗣后代,在属于自己的那片贫瘠的世界中尽享天伦。从那时起,即便知道这个偌大世界不乏沃土仙草、碧水塘荷,也未必就能撩动它们的半点心思。
古人说,代马依风,狐死首丘。无论进入哪个时代,人类眷恋故土的情结,是不会随着时光的逝去而冥灭的。
东天山山口有冷风吹来,汽车怒吼着冲上最后一段高坡。一只静立在转角岩头上的小枭被我们的越野车惊扰,它展翅起飞,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远远消失在洒满秋黄的山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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