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桑少年,老人与海
霍根夫妇正在吃烤虾,满满的一盘,虾皮被烤得嘎嘣脆。每咬出一口脆响,夕阳就跌下去几分。霍根老头面向我而坐,日光浴将他烤得绯红,现在随着日落西山,太阳的颜色也在他的皮肤里沉淀下去,最后,落日的光芒全挤在他的瞳孔里放射出来,亮闪闪的,照着他手里挥舞着的虾,和我。霍根太太则回过头来,一边挥舞扇子驱赶着蚊子,一边挥舞扇子热情地招呼我:“嘿!你是新来的吗?一起吃虾吗?”
他们住在我隔壁的小木屋,门廊刚好摆下一张小圆桌。旅舍离海不远,一共六七间房,只住了我们三个人。霍根夫妇来自英国,先我几天到,他们在环球旅行。我进屋放下背包。一张宽大的硬板床占了屋子一大半,一只晃悠悠的吊扇在浅蓝色的蚊帐上面吭哧吭哧地转着。没有花洒,淋浴的水从管子里直直地冒出来,浇注在发烫的身体上,冲刷一路寻过来的疲惫。这个叫威桑的地方,冷冷清清,一路见不到游客,沿着海滩的几家度假酒店,空空如也,房价却奇高,且不容协商。所以,我才在这不起眼的简陋旅舍与霍根夫妇相遇了吧。
他们果然为我留了几只大虾。天已经黑了,门廊的灯泡昏黄暗淡,蚊子与小飞虫围着灯泡直扑棱。霍根太太看着我吃虾,露出一种比我还满足的神情,关切地问道:“为什么一个人旅行?你结婚了吗?”霍根老头不耐烦地阻止了她:“嘿,老人家,你也没有结婚!”霍根太太又笑眯眯地安抚我:“对哦,我跟老头也没有结婚,我们十八岁就在一起了,我们共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养育了三个出色的孩子,但是,我们没有结婚!”霍根老头摸出一支烟,点了火,向海边走去。霍根太太赶上去,挽着老头的胳膊,笑个不停。从背影看过去,霍根老头好像很高兴,他举起右手,做了几个摆臀的动作。
深沉的快乐与悲伤一样,是安静的。
这个面对孟加拉湾的海边小镇,国际名声还很小,只吸引了一些缅甸国内度假者。小镇最热闹的地段,集中了杂货店与餐馆,不过百十米长,越走越寡淡。因为有了霍根夫妇,原本单调乏味的威桑,显得像天涯海角。霍根夫妇走后,印度洋的日出日落,也跟着伤感起来。
少年的一脚足球踢飞这莫须有的气氛。“哈罗!”一个刺头小子从远处向我奔跑来,示意我将球踢回去。天!脚踢得生疼,球却没有传远。于是,他几乎要笑坐在地上,后面跟上来一群浑身上下只挂着裤头的孩子,个个都生着一副浑不吝的样子。我继续上前,补上一脚,以求挽回一些面子。这小子蹭一下跳起来,接过球,一个漂亮的转身,将球踢回场地。然后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向我比了一个快来快来的动作,就忙不迭地扑向他的同伙。
我去!我端起相机向他们扑过去。并且特意跨了他们的球门——两只小脏拖鞋倒插在沙里,仅仅相隔80公分远。大裤衩男孩在附近滚了几圈沙子,才回到球门前,左腾右挪的细小身子一下子就横档了整个球门。我蹲下身子,对他扫射一番,便弃他而去,企图与野蛮的前锋后卫厮混。守住你的拖鞋!我对他使了一个眼色。失落的守门员便又去一旁滚沙子。
场地中间那些互相追逐冲撞的稍大的孩子,已经悄悄长出了肌肉,进城染的屎黄头发被海风胡乱拍着,一身的海水与汗水糊住了沙子,他们彼此叫嚣着,像是要喝退海贼,或是要声张酋长的威严,一支支狂奔的小麦色将黄昏涂抹出生气。破旧的自行车,笨拙的马,硬邦邦的足球,近岸浑浊的海水裹着粗沙。孩子没有尽兴,太阳不舍离去,孩子在海的这一边翻滚,太阳在海的那一边跃动。
我对少年威风蹲伏崇拜,助长了他们骄傲的火焰,藏在他们身体里的最后一点点羞涩与拘谨,终于被踢了出去;而把相机当作猎枪的我,也终于捕获少年姿态,将自己变成了少年家中的一面镜子,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们可以胡乱照。我突然有些感动,觉得自己不再是老人与海身后的偷窥者,接受风景与故事的馈赠;终于倒下去,不再昂着头行进。我想化作容纳少年奔跑的沙丘。这不足挂齿的心愿,他们是知道的吧。他们问我:嘿,明天晚上六点,你还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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