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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迈,修行七日

By Young 2017-09-06
马蜂窝旅行家专栏出品| 已有10582人阅读

七日不长,但生万物。

我在清迈的旅舍门口偶遇了意大利人丹特,他正把一些新鲜的莲雾和山竹倒腾到大包里。他说他马上要去附近一座山上,山上有座静修农场,一个还俗的和尚主持的,山上美极了。听起来就像世外桃源。我迅速收拾了行李,一同上路。半小时后,我们乘上了一辆双条车。两条凳各坐了五六个人,加上堆在中间的行李,以及绑在车顶的麻袋与背包,满满当当。每行至山路弯道,我就跟着翻江倒海。突然,车停住,我扒拉开各种包裹,跳下车,一口吐在路边。抬眼见到一个姑娘,从火红的凤凰木那边走来,递给我一张纸巾。她长得有点像茜多Ÿ塞斯。这位茜多姑娘是美国人,在不远处的一所小学校当志愿者,教英文。茜多把自己塞进了胖女人和我之间的空隙里,跟对面的德国女孩汉娜和美国女孩贝尔打了声招呼。两个女孩也是去静修农场,议论着在素林做大象义工的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汉娜推醒我时,车已停在路边。一行四人,丹特引路,向着农场走去。



第一日,日夜不闭户。

一排竹子挡在眼前,长得不齐整,树干树枝树叶互相纠缠着,形成一道墙,却空出了一扇小小的拱形门。穿过去,又一道水渠横在前面,水很浅,盛着石头、落叶与断枝。水渠两米多宽,上面架着一座不太结实的小竹桥。我们几乎是欢欢喜喜地踩上竹桥,仿佛由此脱离了尘世,进入了与精神沟通的境地。眼前如此开阔,大片的尚待开垦细作的农田,零零星星的房屋,树木虽谈不上青翠欲滴,却将空空的艳阳天映得低矮了。丹特曾经来过这里,好似踏上故地,站在田垅上召唤我们,然后走上一条一米多宽的坡地土路。正午的阳光几乎将他吞没。不久,他在一座房屋前站住,屋子正对着一块新开的田地,正面无门无墙,几根水泥柱作支撑。屋前一簇竹子,掩映了一个角落。屋内一角供着两尊佛像,背面的墙上有一幅手绘的打坐僧。

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寸头,汗衫、短裤、拖鞋,手里扶着一把锄头。他叫皮楠,是农场主人。皮楠僧人气质犹存,腰背笔直,目光笃定,说话声音小,表情清淡。丹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小木屋,汉娜、贝尔和我被安排到隔壁一间稍大的木屋,木屋除了三张草席地铺,三顶蚊帐,再没别的。竹编地板高出地面一些距离。四面不算墙,漏缝通风,正面不设门,敞开着,面对着坡下土路和农田,远处便是绿山。


我们放下背包,面面相觑,这里没有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她俩将钱物收进随身小包。我没有小包,钱物放在大皮夹,平常搁在单肩相机包里随身背着,现在只好把大面额的美金找出来塞进衣兜,平常不离身的相机留在屋里。简单整理了一下,我们一起回到客厅。汉娜和贝尔打算留住7日,我随她们,交了7日房钱。午后阳光依然火辣,我还是个生手,看不懂地里长的是什么,只按着皮楠的指示,将秸秆覆盖在刚刚出芽的几块地上。顶着烈日忙完这些,肤色已经深了几度。饿了一天,晚饭只图饱腹。一天在忙乱中过去。

第二日,按他说的做。

第二天,发现多了一对加拿大情侣索菲亚和利亚姆,以及一个年纪略长的荷兰女人。皮楠在早餐前,向新人们简单介绍了一下农场的情况。农场由皮楠及其夫人一手开辟,田、屋子,一切。两三年间,在众多义工的帮助下,农场收拾出了一些样子。所有的义工都需要承担劳动,包括清扫、做饭、洗刷、种田、建造房屋。三餐素食,是田里刚采摘的新鲜蔬菜。午餐时,建议大家彼此交流。晚餐禁语,之后可以各自冥想或月下散步。农场的作息并无明文规定,年轻的国际义工们之间,已经自动生成一种气场,谁都不愿被看作懒惰、无知、热情过度,或无节制,大家一致向往着安静的,遵从自然规律的,与自然深切互动的生活方式。



现在才知道,客厅兼具瑜伽室、冥想室、休息厅与餐厅。几名义工已将早餐准备好,大家排着队去领食物。皮楠的日本妻子在一边喂小孩,女孩两三岁,在地头、地板、小凳子上,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爬来爬去。就像泥地里滚出来的小泥球,一副健康得摔不坏的样子。餐毕,收拾,洗刷,捡各自的农具,新人们很快汇入这股静静的奔腾不止的生活流之中。大家多么用力啊,你看,那些地里翻飞的锄头与镰刀。地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皮楠说的这个菜那个菜,这个农具那个农具,这个肥料那个肥料,我完全听不明白它们的英文词汇。只能依葫芦画瓢,码着相同的间距,将菜籽埋进土里,浇上水,施上肥。

下午,我和汉娜负责用砖围住一块地。先挖一条沟,把砖码进去,填好土,用水泥将砖砌牢。在我们几乎就要码完所有砖的时候,皮楠走过来,示意我们重新挖沟码砖,没有讲为什么,只是在地面划了一条线,稍稍偏离了原来的位置。我正要理论,汉娜制止了我:按他说的做。天!你这个循规蹈矩的德国人!那样有什么不对!这是他的地,按他说的做。啊,我要知道为什么啊。皮楠已经走了很远。不要探头寻真理啦,你已经在规矩上撞了墙。

第三日,食物的味道。




没有信号,没有网络,手机成了闹铃。天还没亮,我已自然醒。走出屋子,大大吸了一口气,心好像贴到了地。清晨的水凉凉的,正洗漱时,瞧见索菲亚和利亚姆已经一前一后在菜地里浇水,日头从他们背后升起,将他们照得金黄。餐厅里,一个大男孩儿正在使劲扫地,尘土欢快地飞扬,又兴冲冲落回地面,被扫进簸箕里的尘埃并无多少。我进厨房帮着准备早餐,在那里,认识了正在禁语修行的艾伯纳。食物没有特定的菜谱,义工们根据自己的偏好来制作,许多酱料也是手作。生火、做饭、刮锅底,炊具不快捷,准备二十几个人的饭,花了不少功夫。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午餐时,感到这些白净的年轻人统统染了一些土壤的颜色。这时,是建议彼此交流的。对话并无新鲜:你好啊,你叫什么,你来自哪里,为什么来这里,还去过哪里,啊,我有个好地方可以推荐给你。他们如同汉娜、贝尔一样,熟知许多义工项目,去过不少地方,有的,正在进行自己的间隔年。我有时想扯出一条更有趣的话题,却往往说出更乏新意的对话,我对自己的英文能力感到沮丧,我咀嚼着语言的尴尬,更期盼晚餐时的光景。



晚餐时,我就可以体验到艾伯纳的世界。不用扯话题,不用为发音和语法害羞,也不用思考如何回应别人的话。我只顾着自己的食物。清晨,它们连同露水一起被采摘下来,未经合成化肥的催生,也未经人工添加剂的味觉补充,烹饪手法虽然粗糙,却呈现了它们本身的味道。我一口一口地咀嚼,感受着它们在我齿间弥散的气息,然后,我好像连同阳光、雨露、土壤,一并吞下。而我眼前,阳光渐渐隐退,余晖尚遗落在灌溉系统喷洒的水雾上,土壤经过一天的耕耘,正全力以赴地吮吸着水分。真好呀!我心里乐开了花。我又悄悄扫了一眼身边的年轻人,他们也如我一般安详,仿佛,我们就要这样过完一生。


第四日,拔蒜拔到趴。

皮楠说,今天我们要全体出动去帮村里干活。这真是一个好消息!来了几天,终于可以走出这几亩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啦。我们跟着艾伯纳,经过一条条田垅,跨过一条条水渠,穿过一小片一小片的芭蕉林,终于迎上了来接我们的拖拉机。林间的风吃力地从我们挤成一团的身体间穿过,风好像被毒日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们也跟着消了声。一种心照不宣的骄傲、兴奋、期待的情绪,从我们心里荡漾出去,将恶土飞扬的乡间小路、晒得萎靡不振的庄稼,统统罩上了一层浪漫的外衣。

终于到了!天,一望无际的蒜田!刚下车,我就被村里人递过来一副手套跟一顶草帽。“你在这一片”,他指着一片一望无际的地,划分给我。我默默穿戴好,即刻投入艰辛的劳动,一米两米三米……九米十米……啊,蹲不住了!十三米十六米二十米……啊,跪得膝盖疼!一百米二百米……好想爬着干!可是不敢懈怠。不能懈怠。不好意思懈怠。你看,这些嬉皮士打扮的男孩女孩,这些几天前还在清迈城里喝酒喝咖啡的年轻人,现在,统统匍匐在田间,亲吻土地——是吃灰,并着一瓢凉水咽下。我们与土地的感情,是遮阳帽下的脑袋,只喜阴凉不喜暴晒。

可是,一种莫名的自尊,支撑着我们收割完了一片看上去一望无际的蒜田。现在,这些成熟的大蒜,被扎成了一捆捆,堆成了一垛垛,一车车地被运走。累坏了的人们,三三两两,蹲在坐在躺在,光溜溜的蒜田里,享受或者感慨着一天的收获。当我想要拍下这一幕落日景象时,我才记起相机终于成为身外之物,被主人遗弃在茫茫大地的一角。

第五日,我的休息日。

略去约定俗成的田间作业,我才真的放松下来,劳动者变成了欣赏劳动的旁观者,如此才拥有了更多闲情。因为不用按部就班,一天的时间拉长了许多,我决定村里村外好好走一遭。我又一次踏上那座颤巍巍的小竹桥,穿过那道乱糟糟的竹墙,终于分辨出墙内墙外的世界一脉相承,不分彼此。旱季的树木花卉,打不起精神,拥簇成一片灰蒙蒙的色调。一家简陋的小店铺,房檐上挂着成串成串的大蒜头,像扩音机一般宣告了我昨天大汗淋漓的不体面的劳动姿态。

我喜滋滋地从老板手里接过一瓶奶,来灌溉这几天的素食胃。附近传来音乐,好像由几十年前翻山越岭跋涉而来——它来自一台古老的收音机,一个老太太穿着发黄的白色小背心,皮肤布满褶皱。她笑得如此安静,如此坦然,如同挂在房檐的大蒜头,完成了发芽、生长、成熟、收获的使命,终于可以不再奋力生活,松弛下来,以一顶凉棚挡住似火骄阳,在正午的阴凉下,静守在经历了岁月的音乐里。



午后,我走进一片树林,越走越深,树林越来越大,路越来越不可辨认。前方好像在烧山垦地,烟幕笼罩了渐黑的丛林。我想在这不为人知的僻静里,探索一条无人问津的小路,现在却被浓烟熏得找不到回去的方向。我开始焦虑,开始想念一望无际的蒜田、推倒重建的砖墙、日夜不闭户的陋屋,它们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像我这种莽撞的后生,哪里知晓老太太的褶皱里掩藏了多少不被探索的小路。这不按部就班的一天,我是不是走了一辈子?我的休息日,成了全身心都在奔忙的日子。

第六日,艾伯纳的画。

艾伯纳总能令我平静下来。他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小山坡上。他的栖身之所,铁皮顶,竹篾墙,刚好容纳一人起居。日出时,他在屋前打坐,日落时,他也在屋前打坐。偶尔会在厨房碰见他。每一餐,对他来说,都是沉默的晚餐。锃亮的光头令他智慧闪闪,瘦削的脸庞雕刻出他的涵养,身高六尺,似乎足以顶天立地。我没有打听过他,只是兀自塑造静修农场的艾伯纳的传奇故事。

我常由他屋前打坐冥想的模样,思及鸭长明:“江河流水,潺湲不绝,后浪已不复为前浪。浮于凝滞之泡沫,忽而消失,忽而碰撞,却无长久飘摇之例。世人与栖息之处,不过如此。”我却不能够这样干净剔透。我还在地里摸爬滚打,为叫不出菜名着急,为午餐时扯不出深刻的话题懊恼,为夜晚圆月当空雀跃,我的心思在方丈与转瞬之间浮沉。



直到看见艾伯纳的画,才觉得,也许我也有办法获得独特的领悟。他的绘本,每一页都是一个圆。每一个圆里,都画满了他见到的一切事物。花、草、蔬菜、树木、太阳、星星、房屋、村人……不,不是这样潦草,他挖掘了每种事物的细部,细到无法言说的地步,细到脱离了名称,只剩下我们能意会的世界。他的画,好像他的栖息之处一样,“啪”一下,就可能消失。

第七日,月光下散步。

我也能找到类似的方法吗?在这样的期盼中,等来了最后一个黎明。我尽量与每一个人交谈,包括新来的伊登和弗朗西斯、芭芭拉和布莱兹。他们刚从印度过来,发饰、服饰、眼神,都混搭着一些苦行僧的元素。女生很快熟悉了锄头和铁锨,男生使起斧头跟刨子得心应手。我过去常常对这些年轻的奇装异服的背包客表示不屑,觉得他们在旅行中过于浮夸。却不曾看见,这浮夸背后的能量,大到可以令他们自如地投入许多新鲜的事物,包括农事。

我再也不敢轻视我不懂的东西。很多人认为年轻人参与冥想修行只是赶时髦,然而真真切切的体会远不是流行的评论文章能够描述。我碰到的这些人,他们脱离了学者的趣味,只是冲动地流汗,听取简单的教化,不予哲辩,不施妄言,身体力行,干最不起眼的事。或许,他们心里,早就洞明,此处的月光与别处的月光一样,只是,他们望出去的眼光发生了小小的变化。

我喜欢在月光下散步。田垅在月光下影影绰绰,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影子。除了皎月当空,一切都是黯淡的。心里空空荡荡,正好容得下月光照亮。今天很特别,伊登和弗朗西斯带头生起了一把篝火,他们打起了印度手鼓,利亚姆替索菲亚取来了木吉他,索菲亚自弹自唱了几首自己写的歌。丹特、汉娜、贝尔、芭芭拉、布莱兹……大家围坐在篝火旁,不知是跟着手鼓,跟着吉他,还是跟着月光,摇摆着。艾伯纳也来了,他微笑不语,不断地为篝火添加干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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