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偏北:饮酒落泪
“今夜金星一定低垂,在祝福大地的黑夜完全降临之前,把它的璀璨星光洒落大地,使所有的河流变得黯淡,笼罩了山峰,掩盖了海岸,使除了衰老以外,谁都不知道谁的遭遇。”
——《在路上》
(Photo by Fdecomite)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达格尔木的了,也许是搭了一辆货车,也许是两辆。
前一晚,在沱沱河,旅馆里的女人说夜间自来水管会冰冻,叮嘱我需要用水从热水瓶里倒。我尚清楚地记得这件小事,却想不太起来翻越唐古拉山口时见到的风景,真是奇怪。
11月,沿青藏线一路徒步搭车出藏,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是在蓝得令人迷糊的天空中行走,看见洁白的雪山、结冰的苔原、盘旋的秃鹫。路过的车辆极少,都是大型货车,它们在强风中莽撞地行驶,从天空中来,向天空中去。这场旅程一直令人恍惚,如同大梦一场。
抵达格尔木仍未清醒,看见城市楼房和街道都觉得毫不真实。时间尚早,搭我来格尔木的司机正好把我放在出城的路上,于是我决定不在格尔木停留,下车喘了口气,便继续搭车。下一辆车,将是我西北之旅的开端,对此我并没有过多期待。
从下午一点走到三点,几乎就要走到城外了,才有一辆路虎在我身旁停下。开车的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留着胡子,戴着墨镜。他摇下车窗,眼望前方,等我说话。我愣了愣,向他打招呼,说我要去西宁,问他能不能搭我一段。他简短地说:“上车。”
车驶出格尔木城区,上了109国道,车窗外的景物越来越荒凉,天空不再如之前那般湛蓝,而是呈现一种蓝灰色。风吹起来,道路两旁飞沙走石。远方似乎刮着沙尘暴。
上车后,我做了自我介绍,告诉他我的名字,这场旅程从哪里开始,预计在哪里结束,以及昨天晚上在沱沱河遇见的女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提起这件事来,但我讲了)。他一声不吭地听完我的话,似乎并不感兴趣。我问他怎么称呼,他说他姓姜。过了一会儿,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武威。那时我还不知道武威在哪里,顺口问他是武威人吗,他说不是,是兰州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兰州人,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不想讲话——他看起来就像心情不好。
我掏出手机看了地图,发现武威在西宁的北面,隶属甘肃省。武威市即是历史上的凉州,位于河西走廊东端,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以酿酒闻名。
我没话找话地问了几个关于兰州的问题,说自己很喜欢野孩子乐队,听人说兰州的空气很脏,夜景很美。
——他的确是不太想说话。
(Photoby Fdecomite)
没人说话的时候,车里响彻着风声。有时沙子迷眼睛。车速一直在一百码附近。他掏出一支“黑兰州”点燃抽起来,没有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支。
说实在的,我根本不想说话,找话题聊纯粹出于礼貌。通常,独自驾车的人在路上捡一个搭车的背包客是为了能聊上天,好消除困意,使漫长的旅途轻松一些。但他也许没有这种需求。我疲惫不堪,系好安全带,便靠在座椅上睡了过去。
我梦见自己在武威喝酒,酒是从酒泉流来的,喝了那种酒能长生不老。许多人围在一座酒池旁,男男女女,赤身裸体。
后来我被浓重的酒味呛醒了,醒来看见开车的男人正攥着一瓶白酒仰头往嘴里灌。我盯了一眼前面的道路,又盯了一眼仪表盘,车速比我睡着前又快了一些。“你不要命了?”我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他扭头望着我。现在他取了墨镜,看上去是一张孩子气的脸。他望了我好几秒种,车径直向前开去,几乎就要驶出路沿了。他猛踩了一脚刹车。
“下车!”他说。
我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从后备箱取了背包,背上就往前走。我可不想和一个喝醉了的兰州人发生冲突。
道路两旁是荒芜的戈壁,不远处有一座植被稀少的流沙山。我不确定我在哪里,也许快到都兰县城了,也许才刚离开格尔木不远。
“你去哪里?”他下了车,跟上前来,在后面问我。
我不置一词,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
“你不是要去西宁吗,我只是让你下车尿尿,你准备走去哪里?”
我继续向前走了一会儿,他还跟在我的身后,于是我停了下来。我把背包扔在地上,点燃一支八毫克中南海。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他只是走上前来对我笑笑。那张孩子气的笑脸看上去没有任何恶意。
“尿尿?”他问。
我摇了摇头。
他点点头,站在我身边,解开裤子,对着戈壁尿起来,一边尿,一边哼着野孩子乐队的《黄河谣》。想起我之前说过喜欢野孩子乐队,有理由认为这是他在向我示好。
我等他尿完。他穿好裤子,看向远方。好一会儿,他一句话不说,又陷入了之前的沉默。我则专心把手上的烟抽完。除了一些红色的沙棘果,戈壁上什么都没有,大地粗粝空旷,刮着向西的土黄色的风。他却仿佛在那片荒凉中发现了什么,突然冲入戈壁,拼尽全力向天边奔去。
(Photoby Fdecomite)
一开始我很惊讶,觉得这个人简直是疯了。但很快我想到他喝下的那些酒,便对他的古怪行径不以为奇了。我坐在戈壁边上等他,又抽了一支烟。
他奔跑的身影在荒凉的大地上如海市蜃楼般缥缈。他一口气跑出去将近一公里,随后他转身,不徐不疾地走回来。
我用手机查了下GPS,知道我们已经过了都兰县城,并且离茶卡镇已经不远了。时间是傍晚六点半,天空还很明亮,离落日西垂仍有些时间。
回到车上,他问我会不会开车,我说不会。他说如果我会开车,他就把车让我开了。“但是不用担心,你要相信一个西北人的酒量,喝这些酒并不影响驾驶。”他说着,又提起酒瓶喝了一口。我镇定地系上了安全带,之前我的确是有点大惊小怪了。事实上,这一切对我来说不会有什么差别。他把酒递给我,我也喝了。是53度的滨河酒,产于河西走廊之上的西北好酒。
如他所说,他的驾驶没有任何问题。我们驶到茶卡镇上,泊车,走进路边一家餐馆用餐,点了烤羊排和冰抓(凉的手抓羊肉),接着喝酒。
我问他之前在戈壁上看见了什么,跑那么远。他说看见了一只骆驼。我们就这件事情笑起来。喝完酒后,你会觉得什么都很好笑。
我抽了他的黑兰州,但他没有抽我的中南海,说是抽不惯。
他问我这样的旅行是为了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后来我们聊了会儿杰克·凯鲁亚克,我很高兴他知道《在路上》这本书,这样就省了很多事情。他告诉我最早他在兰州做语文老师,后来成了报社记者。他没告诉我现在他在做什么,我也没问。
我问他为什么去武威。他说是去找一个女人。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继续上路。从茶卡镇到黑马河有100公里,大多是在山间穿行,要翻过海拔3150米的橡皮山。中间我们迷了一会儿路,因为前方施工临时改道的关系。告示牌大概是被风吹跑了一块,或者是天黑我们没看见,我们一直开到了正在施工的大桥边缘,才被路障拦下来。我们摸不着头脑,下车查看情况,看见距离车头三米开外的黑暗深渊。我们坐回车里,为捡回一条命干了一杯,才掉转车头。
鬼打墙似的绕了很久,没觉得还有其他的路。最后我们索性停在路边,继续喝酒。等有车经过,我们便放下酒瓶,跟着别人开,终于找到正确的路。
从黑马河到西宁,就只剩130公里了,沿着青海湖南缘一路向东,中间要翻过日月山。我喝得有点高了,但他好像还好,毕竟他仍在开车,并且没有撞上什么。我跟他讲了一些重庆的事,家里的事,又跟他讲了北京。我总觉得车窗外有片碟形的光芒一路尾随我们,很有可能是UFO。我把这件事给他讲了好几遍他也没当回事。
我听他讲了一些兰州的事情,其中包括一个地址。我始终没去过那个地址,虽然我觉得那可能是一家很好吃的牛肉面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我根本没有去到兰州。
车胎爆了。
我不确定,但我们大概就是在日月山上。车停在环山的弯道上,一侧是山壁,一侧是不知多高的悬崖。
我们下了车,用手机照明,查看爆胎的情况。气温很低,可能在零度附近,山上还刮着大风。偏偏这个时候爆胎,明明西宁都近在咫尺了。我们坐在坏掉的轮胎旁边喝了会儿酒,实在冻得不行了。他问我会不会换轮胎,我之前在藏区帮一辆转弯时翻倒的铃木换过轮胎,那时候不是我一个人换的,但我大概知道怎么换了。他说好,就把备胎、千斤顶和工具箱递给我,自己走到车灯前面,在地上铺了一条毯子,跪向一个方向唱起《古兰经》。
简直不可理喻,难道这个酒鬼还是个穆斯林?我一边摇动千斤顶架起车身,一边在心里嘀咕。
我正在吃力地卸螺丝,他停止唱经,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把刀——是一把锋利的藏刀。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像立马就忘了刀的事情,岔开话题,告诉我那时他在戈壁滩上,看见的并不是一只骆驼,而是一个女人。说完,他就往山下走去。
要么是他醉了,要么是我醉了。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我们两个都醉了,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已经卸下来两颗螺丝了,第三颗却怎么都卸不下来,被卡住了。我蹲在路边,冻得瑟瑟发抖,头昏脑涨。正在这时,山后的天空突然一片光亮,传来轰隆作响的声音。我警觉地站起身,面对公路,手里攥紧了那把刀。
没过多久,一辆大型货车从山后驶出,周遭山摇地动,车前灯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扔下刀,在那样的光亮中呕吐不止。
等货车驶远了,我也吐完了,就再也没有换轮胎的心情了。我爬进车里,关上车窗,在后座上躺下。车外风声鹤唳,不知道姜哥去了哪里,我有点担心他喝太醉摔下山崖。可我无能为力,这就像戈壁滩上的情形,他大概是看见了一个女人,便奔着苍凉的大地去了,我能做的唯有待在原地等他回来。
我躺了一会儿,只感到眩晕不已,却没能睡着。我起身打开车载音响,传来刘东明的《西北偏北》。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再次躺下,听着这首歌在耳边单曲循环,我终于渐渐沉入了梦乡。
这回我梦见了戈壁。风把男人的身影吹走了,他没有回来。
“真是醉得一塌糊涂啊。”姜哥说。
我睁开眼睛,车窗外已天光大亮。车正平稳地行驶在国道上,不远的荒山上散落着村庄。
头疼欲裂,车载音响仍在放那首《西北偏北》。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们这是去哪里?”
“去武威啊,”姜哥说,“我们去武威继续喝酒!”
听他话中的语气,好像已经把要去武威找一个女人的事情彻底忘了。
(Photoby Spyderb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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