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炊
大清早还去杭州西湖边的杨公堤跑步,下午已经在西宁曹家堡机场,脖子上挂着哈达,也饮了青裸酒,目光对接远山之上羊群般的浮云。
苍老的浮云。
没有风。干燥是机场公路上扬起的滚滚尘土……草坡枯黄、摩天大楼还在遥远地方,荒凉,犹如一滴墨水,落进一碗水里,洇了开来,带给我魔怔的感觉。
前方灶头,
有我的黄铜茶炊。
进城的大巴摇晃,而我滚烫心头横陈着的这两句诗,沉稳有如石阶。
作者已死,但我明确此行是来看望他的。
宾馆位置不错,开窗能看见光秃秃的南山公园,出门过马路就是绿树花草种得蛮考究的麒麟湾。晚宴上来了很多作陪的同行,肤色偏黑,戴茶色眼镜,极纯朴、热情。在放下手抓羊肉端起酒杯的间隙,我心想,若是他来了的话,会不会能一眼认出来,说话是否仍旧口吃,反复地敬酒之后,能否听他讲些什么?右派劳改农场、土默特女人和她的孩子们,抑或是马步芳家族的传说之类?但最有可能的,是看着他坐在你对面,一手冲酒杯里弹着烟灰,不露声色地朝大家微笑着。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一夜无眠。
第二天正式的欢迎仪式在离城几百公里的国家森林公园,蓝天、绿树、如茵的草坪和高海拔,空气清新;此地的官员许多都身形偏胖似摇摇摆摆的企鹅,气度恍若土司,发言词句华美、面带笑容;接待方如此尽心尽意,我们也推举出最具仪式感的作家致答谢词。夏日林场的欢宴有声音婉转如百灵鸟的专业歌手献唱,气氛热烈,场面非同一般,席间有女士内急求救,我指了指朝上的山坡;午后阳光斜射,在草地布下斑斑浓荫,几个厨师还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忙乎着,条件有点艰苦,程序也较为复杂,原来是在用早上杀的羊肠、羊血现灌血肠,为下山前的再度开宴作准备,可我们实在不习惯这样的连续“战斗”,辜负一番盛情,留下永久的愧意。
之后是翻过日月山朝拜青海湖,游塔尔寺,坐半天车绕盘山公路参观高原水电站,去某个高山草甸观花海但半路遇地质灾害而折返……其间我几次跟人打听诗人昌耀,年轻的往往应付作答,有些年纪的却语焉不详地不愿多提。其实我如此操心实属多余。就在去不了高山草甸的那天,临时安排我们去湟源县,说是那儿有个丹噶尔古城,人称“海藏咽喉”,“茶马商都”,值得一看。
但这所谓的古城跟江浙这边的古镇其实差不多。说古并不古,只不过都是些修旧如旧的建筑,排列在一条主街两侧。就像浙江的乌镇有茅盾纪念馆、木心纪念馆,青海的丹噶尔古城里也有一个昌耀诗歌纪念馆。之前我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有此一行,真可谓惊喜万分。纪念馆貌似一座小学校改建的,藏品并不丰富,只是些诗人生前用过的物品、手稿、照片等遗物,但于我,却如跨越时空,走进昌耀先生的生平纪录片里,伴着历史的风雨声,四处倾听、摄影。
眼之所见不停地和我心之所忆对话。
三十多年前,我每个夏天都回乡下帮父母做农活,人称“双抢”。天气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割稻、脱粒、拔秧、插秧这样的农活都极累人,母亲体恤我的文弱,让我午饭后睡一觉,避避太阳,晚点再出工。但人太累了,连睡意都面临瘫痪,我就拿了个收音机放在耳边听,正好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优秀配乐诗朗颂展播,我记得第一次听到由青海人民广播电台选送的节目:《划呀!划呀!父亲们!》。衬着时有时无的背景音乐,诗人在不断的吟咏、兴比、意象堆砌中,反复穿插着的,是那么一句:划呀!划呀!父亲们!那呼喊,犹如惊涛拍岸,冲击着、粉碎着懵懂的心灵。
我如遭电击,躺在草席上的身体“腾”地坐了起来,手臂紧圈住拱起并拢的、微微发抖的膝盖。
昌耀——
我一下子记住了作者的名字。
之后的许多年,我留意着他的作品。诗人伊甸在1980年代进藏途中曾经专程拜访过昌耀先生,并成了朋友。我喜欢听伊老师说起昌耀:他的操守,他的才华,他的婚变与贫穷,以及从医院窗口的纵身一跃。有关他的言词经由岁月的沉淀,终究消隐于意识的仓库,而他的诗章常常于无声处,有如惊雷般回响。
在踏上曹家堡机场的停机坪前,我通过昌耀先生一行行文字,感受着青海的日月星辰、山川大地;而等我到了西宁,我在午夜的街头巷尾,在小吃摊的杯碗盆盅上,辩认着昌耀先生的精神气息。
……划呀!划呀!父亲们!
这一声声呼喊中饱含的、理想主义的集体冲动,中止于旗杆下的广场,溃散于商海泡沫之中。
而无论你是春风得意日进斗金,还是人在旅途、身陷冰天雪地的困境,衷心祝愿,总有一把锃亮的“黄铜茶炊”,在“前方灶头”上咕咕地吐着热气,静候着你。
文中所有图片摄影:韩英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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