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六日晴我离开你

毕业，写下这个词的时候都已经觉得时间是那么遥远。毕业，上唇轻碰下唇，吐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尾音。那天我最后一次去图书馆，把所有的借阅记录清空；校园卡上被印了四个“毕业留念”的金字；学生证被剪去了一角，领到了一张毕业典礼上和校长合影的照片，虽然我们并不认识对方；照片上的我甚至没有看着镜头，但神情完全是自信而放松的，正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的表情。

然后，收拾完东西继续回公司上班，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加班到11点，走出大门，上了出租车，在午夜里飞快沉默地驶过北四环。这才有空坐在后座上开始无声地流泪，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恣意放纵自己，在心里挥别自己的校园。

还有毕业旅行。像是告别的前奏，和同班同学一起去一个大家说了四年却从没有实现的目的地，进行一场温柔而漫长的告别，各种暧昧和微妙在氤氲的气氛里盘旋着上升，这场前奏可以无限拖长，直到最后一天散伙饭的高潮也是终点的到来，然后，所有的故事都在这里戛然而止。

在中国，大部分的毕业旅行都在大学毕业时进行。只有到了大学，大部分孩子才能真正脱离父母的掌控，迈入成年的行列。大四是介于被安排和自我控制之间过渡的一年，许多成年人的关系都在此时开始面对，比如爱情，比如分离。我不知道现在大四的孩子都去哪里毕业旅行，但若干年前的我们，基本都去的是北京的郊区。在寒门还能出贵子的年代，毕业旅行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经济妥协的问题。我们班坐着绿皮火车去了十渡，吃了烤全羊——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十渡吃烤全羊，我还记得蒸腾的话语在香烟的烟圈之间萦绕，我们之中的很多人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而在美国，毕业旅行一般都在高中时期就完成了。到了大四（Senior Year），很多人已经具有相当的社会经验，并不屑于任何的集体行动——更重要的是，美国的大学里并没有班级的概念。高中毕业，即相当于迈入成人，毕业旅行、毕业舞会，都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仪式，似乎后者更重要些，Nordstrom百货公司的礼服裙部门半年前就开始顾客盈门，从试衣到改衣，挑选舞伴比挑选新郎还要紧张。毕业旅行，更像是锦上添花的行动，三五好友——当然也是经济能力相似的好友，挑选好蓄谋已久的目的地，向倚在门框上的母亲挥手告别，从此一入社会深似海。

（高速公路的峡谷下就是圣塔芭芭拉）

（加州海岸线）

（加州中部城市SLO的Mission）

好在在美国，高中生都会开车。16岁生日的庆祝方式就是去考驾照，校园里停满了高中生的二手车。开车是最经济的交通方式，Road Trip（公路旅行）是最好的旅行方式。在到达一个目的地之前，公路上有无数的可能性，随便在路边一停，旁边就是巨大的Scenic view（景观路段）牌子，想不下车都难。比如从洛杉矶开始，沿着101号公路北上，路边都是殖民时代一日脚程之内的Mission（天主教堂），当年慰藉了无数拓荒者的心灵和身体，如今在高中毕业生的车轮下滚滚而过。还有各种美丽的、浪漫的西班牙语名字，Santa Monica，SantaBabara，Santa Maria，全都是高贵温柔的圣女。也不预订酒店，天黑了，在路边找个Motel，年轻的身体经得起折腾，加油站的小店里全是红牛和浓缩咖啡，一罐下去，还可以再战。

如果往东走，Road Trip的目的地就更多，离洛杉矶四个小时车程，灯红酒绿的拉斯维加斯无疑是毕业旅行的好选择，只是21岁以下不让喝酒，还是再往东走走罢。一望无际的戈壁、红土，拔地而起的烟囱性巨柱，与《西部世界》中的场景一模一样。无数的国家公园，拥挤程度几乎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从大峡谷到国王峡谷，从羚羊谷到拱门，王维讲“长河落日圆”，他如果来看科罗拉多河，还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更有甚者，带着帐篷或者开着房车，累了，就地休息一晚，远处是印第安人的领地，神秘而沉默。

（圣迭戈的Mission）

（Mission内部）

毕业旅行是对友情的最好考验，却是对爱情的折磨，尤其是对不能说出口的爱恋的折磨。你爱我，我爱他，他不爱她，这样的N角恋关系在毕业旅行中简直是再常见不过的情况。《我的少女时代》的旅行，大家在群山中席地而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林真心恨不能像《浮士德》里的少女一样，用花瓣来占卜“他爱我，他不爱我……”。美国青春小说Paper Town（《纸镇》）里的旅行，几个高中男生一脚油门下去，偷走了家里的Minivan——俗称大面包，是美国年轻人最不屑开的保姆车——两天一夜，疾行两千英里，只为了追到男主人公心中的女神，我赞赏这种有目的的毕业旅行。

（美国西部群山环绕的城市）

在大洋彼岸的欧洲，更普及的交通显然是火车。欧洲火车准点到以分为计，即使上一班车和下一班车中间只隔三分钟，也不用担心你会误点，前提是站台相差不远。中国的高铁也越来越准时了，然而欧洲的火车是跨国间的无缝衔接，难度还是要更高一点。在欧洲读过书的我们，都在地图上画过一个完美的圆，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到德国北部，到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再坐TGV从巴黎南下，沿着大西洋到西班牙，再沿着地中海到意大利，逡巡一圈后穿越阿尔卑斯山脉回到奥地利、巴伐利亚，最后以柏林作为终点。画图的时候踌躇满志，状如希特勒占领欧洲，然后几个好朋友拿着一本两寸厚的火车时刻表，拼命在上面找到最便宜最有效率的车次，几乎用到了统筹学的精髓。事实是，28岁以下的年轻人都可以买一本Youth Pass，四百刀左右，一段时间内可以免费无限次领略欧洲的火车线路，如果计划得好，连青年旅馆都可以省了，完全可以在火车上过夜。

旅行完毕，散伙饭完毕，我们又回到开头，毕业的那一天。七月六日，晴。我们走出图书馆，知道这次走出去之后，将被永远地拦在那冰冷的自动刷卡设备外面。多少次深夜里从东门归来，在门口就能看见图书馆刷卡器那绿莹莹的灯光，从今后，这里不再是我的家园。从明天起，我们都要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独自行走。以毕业旅行开始，今后的每一段路，都是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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