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瀑布的“无声的尖叫”

“要不要去瀑布玩？”从进入老挝境内开始，就总被人这么问，芒新，南塔，琅勃拉邦，“你要不要去瀑布玩？”

瀑布是我最不理解的一种景观，除了站在瀑布底下看看它，和它合影一下以外，瀑布到底还能怎么玩？我去过最著名的瀑布是加拿大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它令人惊讶地出现在城市中央，气势宏大得如被驯化的巨型大狗，呼哧呼哧地在城市中间留着大哈喇子。

城市中央的湖，景区中央的瀑布，都诡异得让我想起某种安置在富人家里，用来转运的那种水循环装置。

“走吧，我们现在去瀑布玩。”车里的司机兼导游愉快地说，“我好喜欢去瀑布玩啊。”

瀑布到了。它位于一个以老挝标准而言相当豪华的度假村后面。可是非但度假村没有驯化它，它倒是带坏了度假村，把一些努力成为现代文明的小木屋衬成了荒郊野地。

这个瀑布不高，七层，逐级而泻。下游已经布满了当地的孩子，一个个黑黢黢，瘦丁丁，手脚细长，与其说他们是小孩，不如说他们更像某种细小的蝾螈。

老挝的小孩从小就学会了一种“无声的尖叫”。他们用咧到后脑勺的笑容和闪闪发光的眼神尖叫，声带不带任何颤动。可他们用那样的眼睛把你看一下啊，你就会觉得有颗星星砸了脑袋。

小蝾螈们多数半裸着，露着他们的小肋骨。他们聚集在一块离水面四五米高的巨石上，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腾空翻下水去。他们从急流里露出小小的脑袋来，又贴着岩壁爬了上来。

阴天，水冷。他们上来以后自动自觉地把自己展平贴在石头上。我过去他们身边坐下，呀，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太阳把这些大石头晒得温热无比。

想起黄石公园冰河两边那些松树，每棵松树身边必然有一块巨石。当年冰川把种子与巨石带下来，只有依附了巨石的种子才能借着石头储藏的热量发芽。

这些小蝾螈们露着白白的大板牙相视笑着，贴着巨石取暖，取一会儿，就充满电了，立刻又翻身一头撞进水里。

小蝾螈长大以后就变成了男青年和女青年。男女青年就不光着上身了，他们衣着整齐地寻找一个拐弯静水处，坐在水中的石头上，给自己打上满头满身的肥皂泡。肥皂泡够多的时候，他们就在静水里游一会儿，甩甩头发上的水，同样坐在石头上充电。

我决定沿着岸边走到瀑布的上游。一路都是大树。地上落着翅荚。这些天生带了翅膀的种子离开大树以后，一路可以旋转着飞翔，风大的时候能高高地飞起，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地上的翅荚未必来自头顶的树冠，它从哪里来，到底会不会发芽，找到岩石上的细缝，把根努力扎进去？

我捡起一些岩石上的翅荚，往崖壁外扔下去，至少这样它们可能会落在河岸上，会容易扎根一点。一旦真的活下来了，总有某部分树干记得我的指纹！

越走地越湿，越过几个大水洼，眼前一片开阔。枯死的大树倒在水里，灰白色的躯干显得很轻。瀑布的轰鸣从脚下发出，瀑布的上游原来是个很平静的湖面。枯水季节，水不深，也不急，可以从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上一路爬到水面中央倒着的巨木上。那么安静的水面，怎么能一转身就变成个轰隆隆的瀑布呢？不过，像我这种看到地面不平都要撅嘴埋怨高跟鞋会崴脚的都市女郎，怎么能一转身就跑到老挝一个布满炸弹地雷的高原上的瀑布上游呢？一样的。

我手脚并用地爬了一下，偶尔看看瀑布冲下去的样子。就在我下方，瀑布冲下去的地方附近有个小石滩。一个长头发的中年嬉皮士裸着全身，半躺着靠在一块大石上。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一本书倒扣着盖在大腿间。苍白、修长、瘦削的他，在深灰色的石滩和他自己的一头长黑发上，像一枚白色的翅荚。

真会享受。想了一下，把裤腿挽到膝盖上，脱下鞋袜，坐在树干上把小腿泡到水里。难怪那些小蝾螈需要在石头上充电啊，水真冷，一种水晶一样透彻的冷，冷得我朝天空翻了一下白眼儿。可是这种冷瞬间就被适应了，四周那么安静，高高的树顶上是浅灰色的天，四周唯一的人就是瀑布下方浅滩上那只全裸的白色翅荚。

此时过来一家人，夫妻二人带着四个孩子，最大的大约9岁，最小的不过半岁。最大的用小推车推着最小的，中间两枚熊孩子小狗一样哈哈哈地喘着气绕在父母腿下。其中一个看到我，猛然跳到我面前，递上手上一只绿色的物事。

啊呀！是一只大螽斯，如果它也算个螽斯的话。倘若台湾“故宫博物院”里的螽斯是我的尺寸，他手里的螽斯就是一架A380飞机的尺寸。我强忍跑开的冲动，摸了摸他手里大虫子的身子，谢绝了他的好意。他跑开了，我的手掌还一直在麻。

上车后，司机兼导游很愉悦地转过头来问大家：“怎样，瀑布是不是很好玩？”

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点了一下头。

“我最喜欢去瀑布玩了！”他转过头去快乐地再次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