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雪松下的男人

在新西兰基督城的植物园内，有一株高达20余米的阿特拉斯雪松，每年的五月十三日，都有一位肤色棕黄的异国人士来到这里，为树木浇水。说是浇水，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因为园方的管理人员会有更加周到的关怀，所以，这更像是一种仪式。我在2015年的这一天刚好来到了植物园，那是新西兰的深秋，植物园里的颜色非常好看，美国红橡，日本落叶松，中国的银杏，还有大叶和小叶菩提，各种颜色和形状的树叶在蓝天的映衬下实在是多姿多彩。在走向玫瑰园的半途，我遇到了前来给树木浇水的摩洛哥男人撒迦利亚。因为觉得好奇，所以和他攀谈起来，这才从他口中了解到原来他年年都会来此，好多年了。

（从玫瑰园望过去，依然能看到这株参天大树，秋季松叶已经变成了红色）

由于摩洛哥已经在去年夏天对中国公民实施了免签，所以现在去到那个北非国家旅游的中国人应该是越来越多了，但是在2015年，去那里的中国人还是很少，我当时也完全不知道原来摩洛哥竟然还有雪山，那就是将地中海和撒哈拉沙漠隔开的阿特拉斯山脉，位于摩洛哥境内的一段从东北的塔札到西南的阿加迪尔，被叫做大阿特拉斯山，最高峰竟然超过4100米。从马拉喀什出发去撒哈拉的旅游团通常是三天两夜，第一天中午就会翻越阿特拉斯山的垭口。撒迦利亚说他出生在阿特拉斯山东侧，也就是位于撒哈拉沙漠的那一侧，气候环境相当恶劣。小时候他父亲偷渡去了法国，然后便杳无音讯，他和母亲一起长大，家庭的收入主要依靠来村庄旅游的客人购买一些手工艺品，所以生活过得十分艰苦。我听他这么一说，便想，现在去那儿的中国游客比以前多，希望村民的收入可以因此有所改善。

（摩洛哥在阿特拉斯山的两侧有完全不同的气候和植被，西侧是绿洲，东侧则是沙漠）

“你在新西兰最喜欢的运动是什么？”撒迦利亚问我。

“我最喜欢徒步。”

“我最喜欢的是皮划艇。”

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好像并不是单纯地喜欢，而且为此感到很自豪。果然，撒迦利亚接着说了他的经历。

（许多新西兰人都十分喜欢这项被称为Kayak的运动）

他十七岁离开家和母亲，去了卡萨布兰卡打工，之后又听说北部的丹吉尔自贸区里有不少外国企业在招聘工人，收入更好，于是他又北上去了丹吉尔，在那里被现实的残酷打败了。原来这里的外国企业大部分都是西班牙和法国的，需要至少会其中的一门语言，但是撒迦利亚没有念过书，只会说柏柏尔语和简单的阿拉伯语，于是干的还是最辛苦的劳力工作，这些工作大部分收入低而且很不稳定。不久，他遇到了另一个胸怀大志的汽修厂工友，两人共同制定了前往欧洲淘金的计划。他们工作了大半年后，终于攒够了300欧元，购买了一条美国产的充气艇，又从一台破旧的二手摩托车上拆了一个发动机，做了散热改装，然后加装螺旋桨和水下密封，整个四月份，他们都在皇家高尔夫球场附近的一处无人看管的河段练习划船的技巧和力量，等到五月份天气变得暖和了，便开始着手实施正式的行动——渡越直布罗陀海峡，前往西班牙。他们面临的困难其实很多，丹吉尔的海滩上每天都有巡逻的骑警，大西洋和地中海交汇处强劲的洋流，以及夜晚的低能见度。不过最终，撒迦利亚还是凭借惊人的毅力和运气，成功地于五月十三日黎明在西班牙塔里法省的一处海滩登陆，他的那名战友则永久地沉睡在地中海之下。半个月后，他辗转到了法国，在一条小商船上找到一个轮机工的职位，不过不打税，工资只发现金。次年他跟随商船在基督城进行补给时，竟然与在码头工作的一位菲律宾裔姑娘相爱，于是他毅然决然地留在这里——这和他决定偷渡非洲大陆时的决绝简直如出一辙。2000年9月，新西兰政府大赦，他终于获得了漂泊海外多年来的第一个合法身份。我们相遇的那年，他刚好40岁；我们相遇的那天，则是他去国怀乡的第20个年头。

（撒迦利亚曾经一次次在海边看着直布罗陀海峡的晚霞点亮天空，并且想象在对岸的欧洲生活）

“这颗阿特拉斯雪松是我家乡的树，从村子里往西看，总能看到一排半山上的绿色，到了秋天，就渐渐变红了。”他说，“1995年到现在，我只在梦里见过撒哈拉和母亲……”

想必他在植物园发现这棵树的时候，怀着某种巨大的情感冲击。这也许让他想到了自己和这株树木雷同的命数，他们从地球的另一侧漂洋过海，在南半球的岛屿上安营，转眼间木已参天，人亦壮年，不同的是，松树总是能够往复地常青，而他的青丝间已经永久地生出了华发。

不知是注定还是巧合，2017年我陪同故友前往植物园赏秋景，路过这棵树时赫然想起这正是同一天啊！于是我任由朋友独自探索植物园，自己则在附近久久逗留，却始终未能再见撒迦利亚的身影，只好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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