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厦门
深夜一点,我们一帮人坐在南坛路和麦地路交叉口的一个海鲜大排档吃宵夜。
我最爱小个的花螺,白灼盐焗都好。如果有人扒,皮皮虾也不错。它的肉是脆的,如果是粉的,那就小心闹肚子。
忘了是谁先冒出来,“我们这会儿开车去厦门玩吧。”
旁边立马有人呵斥,“发什么神经。”
一个沉稳的声音表示支持,“我觉得这主意不错。”
这场景发生在广东惠州,时间是2001年。
1992年底,我未经家人和单位领导的许可,擅自从贵阳一家报社离职,搭乘人生中第一趟航班,私奔广州。这个肆意妄为的举动,将我性格中草率轻狂的一面暴露无遗。
我在《现代人报》落脚,几个月后来到该报惠州记者站,从此一呆就是九年。交下一帮酒肉朋友,和我一样喜欢发疯,说走就走。
刚刚还在骂“发什么神经”的人,几句话之后就被统一了思想。打电话叫来三个小弟,一共九人分三辆车很快就上了广汕公路。
这一路穿州过境,意气风发,像一帮旧时光里打马飞奔的豪客。
从惠州到厦门,路线很简单。与海岸线并行,由324国道转接15国道,中间穿越潮汕地区,六个小时就到了厦门。
天大亮的时候,我们坐在一间酒店大堂,决定喝完早茶之后,先睡上一觉。
入住的酒店特意选在红楼附近。远华案暴发之后,全国人民都对它充满了好奇,我们也不例外。当时还很敏感,有卫兵把守,任何人不得入内。从外观看上去,除了一身耀眼的红色,这座七层的楼房并不显得有多排场。
第一天浑浑噩噩。
次日起来,因了我“附庸风雅”的坚持,一帮兄弟陪我去逛厦门大学。这颇费了我一番口舌。
我说,你们知道陈景润吧?他就是厦大毕业的啊。
我还说,你们知道汪精卫吧?他参与过厦门大学的筹备呢。
筹备成员里还有蔡元培,我没说,怕他们不熟悉。
当时易中天还不为世人熟知,厦大的名声也远不像今天这样隆盛,但其学养实力始终不俗。它和集美大学堪比兄弟,厦大晚生三年,创办人同为深具远见卓识的陈嘉庚先生。用厦门人的话说,陈先生是厦门最优秀的子弟,也是最懂得报恩的子弟。
厦大依山傍海,是我见过最美的中国大学之一。经由厦大学生的推荐,我们去了胡里山炮台和南普陀寺。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门1891年造就的克虏伯大炮,最远射程近两万米。据称是世上现存最大最古老的十九世纪海岸炮。
陪我在厦大走马观花时怎么也打不起精神的一帮人,被胡里山炮台点燃了激情。他们围着导游不停地问,当年炮击金门时,这里是不是一处炮兵阵地。但是世事变迁,导游先是推说不了解,后来才说,因为两岸关系的敏感原因,现在有严格的纪律要求,不宜再谈及那段往事。
第三天去鼓浪屿。
事实再次论证了我的观点:同样是去一个地方,因为随行的人不同,所见所感天差地别。
去厦门的路上,我们一致将鼓浪屿列为此行的首选目的地。可是上岛之后,才串了两三个巷子,几个家伙就喊累了。我拗不过,就随他们找了一家馆子,坐下来叫东西,开始吃喝。时值初秋,海天蓝得连在一起,喝着冰啤酒胡乱聊天,倒也快活得很。
我想起1998年第一次来鼓浪屿的情景。
那年春天,我从惠州电视台跳槽出来,到当地一家知名的民营企业担任总裁助理兼广告策划部经理。
金秋十月,第六届中国体育用品博览会在福州举办,我随老板赴会公干。
去的时候坐飞机,返程时,老板在福州的朋友驾车将我们送到厦门,然后等老板司机从惠州开车来接。
老板姓史,我习惯叫他史先生。他是我这辈子距离最近的中国企业家。这个距离源于他对我极大的信任。最令人咋舌的证据是,他让我代表他赴京接触相关专业人士,与教练一起挑选队员,签约买下一支全国乙级足球队。这件事在很多人看来无比荒唐,他却只有一句话——“我相信你的感觉。”
史先生也属马,大我一轮,在当时的我看来,其人世事通达,深谋远虑,足让我等孺子仰视。却不曾想,他也是朦胧诗的铁粉。此番经停厦门,鼓浪屿自然是非去不可,因为岛上住着那年代我们心目中的缪斯女神,舒婷。
1998年秋的鼓浪屿非常清静,我们在岛上呆了三个白天两个晚上,除了本岛居民,没见到一个外来的观光客。沾史先生的光,我分享了优渥的礼遇。我们住在一户望族的老别墅里,我第一次也是迄今惟一一次体验了拥有管家佣人司机园丁的家居生活。
我和史先生在岛上悠游,看了很多老建筑,其中当然包括舒婷的家。一架外置的之字形木梯是它最好辨认的标志。我们没有更多叨扰的奢望,只是经过而已。
鼓浪屿有“琴岛”的别称,我们在幽巷中漫步时,时常听到如清泉跌宕的琴声,不过我特别注意到,从不曾听见有琴声争鸣,其中意味相信你能明白。
我和史先生去了日光岩和一片瓦。之后我又独自去了一次。站在那块巨大而突兀的孤石上,我心里止不住遗世独立的清高之感,恍惚中幻觉自己可以真的凭虚御空,乘风归去。
在夜晚的海滩上,明月清风中,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的史先生为我们朗诵《致橡树》。他朗诵时,和他平时说话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孩。史先生朗诵的时候,她挨着我小声默诵。像是在对我耳语。她叫史先生舅舅,当时也在中戏读书。史先生将她介绍给我做女朋友。他的方式近乎于包办婚姻。他武断地要我和女孩住在一个房间里。
我那年三十二岁,可是在漂亮姑娘面前还是改不了拘谨和怯懦。她的光芒让我抬不起头,更不敢对视她的眼睛。我找了睡袋睡到一棵古榕树下。静夜里,我的身体化为一块鼓浪石,一个海蚀洞,海浪在我胸怀中婉转,激荡,有清音,有雷鸣,我被催眠,酣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惊奇地看见那个女孩竟然坐在我身旁,朝阳正在海平线上方刺破云层。我忽然间释怀了什么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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